潮湿的雨延绵不绝,扬州这些时日烟雨蒙蒙,青夏挺着肚子在这里已经住到快要临盆了。
如今左邻右舍对她都很忠厚,见她新寡,又孤身拖着孩子,难免对她多有照顾。
听闻京中安稳,新皇登基后,做了许多惠民利民的好事,连带着这遥远的扬州,被这位皇帝都赞不绝口。
许多消息从京传到扬来,时间上便会有错,只是遥遥得知,那新帝极为信赖的忠勇侯,接连为皇帝摆平了几场战事,圣上大悦,为其与裕亲王的孙女赐婚,天家赐婚,又都是天家信赖的忠臣,流水般的赏赐,羡煞旁人的封赏,着实叫人津津乐道。
更听说那年轻的忠勇侯智勇双全,天家不仅为其证了当年科考之名,将状元名上郑甫起的名字划下,狠狠发落了当初买官卖官,科举舞弊之风,又道是当年的状元,乃忠勇侯无疑,文至状元,武能定国,这样的男人不知软化了多少女儿家心肠。
而那裕亲王孙女,端的是大家闺秀,金银窝里养起来的贵女,一颦一笑,人品端庄,便是做宫中的娘娘都可得。
人人称赞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一对。
这个消息传到扬州的时候,青夏请了稳婆,守了她一天,果然在半夜里发动起来,这个孩子在孕期养的还行,就是胎大,令她生产的时候吃了许多罪。
她在屋里艰难生产,而小南街在风雨交加的黑夜,围了重兵,那男人踏雨而来,雨水斜洒,冲刷在他冷峻的面庞。
身边的亲兵翻墙而入,从里头打开了院门,他便堂而皇之的走了进去,听着里面压抑的呜咽,他的神色冷硬如铁,直到一道惊雷劈下,那婴孩的啼声响彻黑夜。
宋溓拾阶而上,在稳婆惊恐的目光中,将孩子夺了去给了亲兵,他甚至都没能知道是男是女,只是目光黑沉又冷硬朝着里间走去,血腥的味道令他头痛欲裂。
自从青夏离开,到处寻她不得,他便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伤了身,而他似乎也伤了脑,过往那些事情,能叫他心绪起伏不定的,便会令他头痛欲裂。
如今他是陛下亲封的忠勇侯,成婚以后,又任两岸总督的位置,想要找寻一个人就简单了许多,得知青夏躲在扬州的小南街时,几乎是同一时刻,便让自己的人渗入扬州,将这里围得像铁桶一般,而关于青夏每时每刻的动向,他在千里之外都能知晓。
等到成婚以后,安置好了家室,他才来到扬州,正赶上了她生产的时候。
等了太久,等的心都硬了,再见她时,心里也不知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大约,是恨多一些吧。
总归再见到她,便是她生产完后虚弱惊恐的模样。
青夏见稳婆哭叫到一半,生生止住的声音,便知此间事不会被轻易放过了。
眼前的宋溓,不再是大少爷,他是侯爷,还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令人生畏。
又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她逃到哪儿去,都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此时的清夏虚弱无力,再也提不起力气来争辩什么,更看着他阴森可怖的眼神,心知他此时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侯爷,求您,一切都是我的错,与旁人无关。”
几乎是立刻求饶,认错的话就说出了口,这个男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她的住处,一声不响的夺走了她的孩子,还不知他会怎么做。
宋溓冷冷一笑:“你怎会有错?你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跑到这里来的吗?连青夏,真是叫本侯好找……”
刚刚生产完,满头满脸的冷汗,此刻虽是虚弱至极,却也不得不提起精神来,青夏摇头,见他俯身下来,眼神猩红又带着残忍,道:“昔日宋家落难,你带着本侯的孩子畏死逃跑,如今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青夏吓得发抖:“我……”
她不是畏死才跑,可她的喉咙被他捏住,令她发不出声来。
“你这样的女子,既要离开,本侯也不会强求,但孩子是我宋溓之子,自然是要接回去,好好受教养,你既然拧着,便在此间孤独终老吧。”
青夏怎能让他带走孩子?
她忙撑起了身,刚刚生产完的疼痛让她压根就没有力气,可也不知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孤勇,攥住了他的衣角。
“不要,侯爷,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不要带走她。”
宋溓冷眼看她:“你既不愿跟本侯,本侯也不会强求,但孩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若你非要在他身边,也不是不可。”
青夏眼眸微亮,只将他抓的更紧。
“从前本侯将心都抛给你,只要你真心实意待本侯,可你却任意糟践,连本侯给的宠妾你都不愿接,今后就没那么便宜的事了,你若想在孩子的身边,便只能留在本侯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婢子。”
他不知他说这话时是多么的残忍,青夏浑浑噩噩,她不知是该认下还是拒绝,可见他此刻好像没了纠缠之意,只是为了孩子在要挟她。
怎能就这样妥协呢?好不容易见到了丝光亮,好不容易呼吸到了自由气息,如何还能回去?
她不怕为奴为婢,可是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他眼里的狠劲疯狂都在提醒她,若此时真应下了他,往后的日子只怕是艰难百倍。
可是孩子的哭声一直没断过,外头的兵不懂如何抱小孩儿,只叫孩子弄得直哭,再冷硬的心肠也抵不过孩子的啼哭声。
含着血泪不甘,她认下了。
从此再不见小南街的新寡郁娘子,她刚坐好月子,便跟着宋溓的官船去了滁州。
滁州的总督府极尽奢华,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将孩子交给了侯夫人,那华贵女子只是淡漠的看了她一眼,抱着孩子进了屋,再不见声响。
看她麻木的神色,宋溓掐着她的脸颊,笑的残忍:“本侯的孩儿,不能有个出身低微的母亲,从此以后,孩子养在夫人身边,而你终身不可认她,但若是……”他眼眸微眯,目光狎戏的在她脸上打量,声音低了下来,状若情人低语一般,说:“但若是你将本侯服侍的好,本侯还可许你一个孩子,到时,再抬你作妾,如何?”
青夏不觉得如何,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如这段时日坐官船所逞的水,已经被泡的没有丝毫知觉,海水倒灌,令她满心冰凉。
她也知道,宋溓所说的这些不是在给她选择,而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将来的路就要这么走,他对自己再没有丝毫柔软,对她全然是如对妓的把控,狎弄,磋磨,亵玩。
往后的日子,青夏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后院,受他摆弄,予他欢好,那身上从不见好,在他眼中,似乎真不将她当个人了。
她看不了孩子,若想看,就要丢弃所有的尊严,爬伏在他膝边去求他。
能得他一点善心,便能远远的看一眼孩子,在那富丽堂皇的院落里,受着别的女人给予的好。
她如这总督府的一缕游魂,寻不到归处,时日一久,仿佛真如行尸走肉一般。
她远远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越来越大,而她也在女儿三岁那年,肚皮再一次鼓了起来。
已经三年了,宋溓对她似乎有软下来的迹象,时常抚摸着她的孕肚,承诺这个孩子生下来后,便抬她作姨娘,无论男女,皆可养在她身边。
或许是被压抑的太久了,遇到他给的这种条件,竟然觉得是他高抬贵手,给了自己喘息的机会。
好像一切慢慢的在往好处发展,可是,为何她的女儿用那样仇恨的眼光看她?
那日天气晴朗,宋溓难得没有拘着她,允她出去走走,她带着婢子出了街,没能逛太久,回去的时候,买了一支拨浪鼓,她本想通过夫人身边的婢子给女儿,可在回后院的路上,就碰到了花团中赏花作怪模样的女儿。
她身边只跟了两个婢子,夫人不在。
鬼使神差的,青夏走近了一些,看着软糯的小团子,心里头泛起疼来,她扶着腰慢慢蹲下,蹲在她面前,将手中的拨浪鼓递给她,声音又轻,又带着讨好,道:“大姐儿,怎么独自在这儿?”
那团子只是看了她,拂开了她的手,将拨浪鼓扔在地上,朝她狠狠瞪了一眼,在她皲裂的目光中,拔步跑向不远处过来的华丽夫人身边,紧紧抱着她的腿,声音并没有藏着,她说:“娘亲,是那个坏女人。”
青夏如遭雷击,愣怔的看着弃她而去的女儿,恍惚间,抬眸看向那个从来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不知她是笑是怒,只是亲昵的抱起自己的女儿,拍着她的背,抱着她越走越远。
青夏在身后追着,感觉到身下一痛,肚子里的孩子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的出来,她眼前一黑,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平了下去,而身边的婢子告诉她,生了个男孩儿,叫侯爷抱给侯夫人了。
她哭不出来,只看着他走进来,脸上似有愧,只对她说:“夫人无子,儿子养在她身边便是嫡子,你心中若不痛快,我将女儿要回来,如何?”
他的嘴一张一合,青夏没有应话,她只觉得心好像豁了道口子。
宋溓在等她发泄,可她那么平静,如过去三年一样,柔顺的点头,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柔顺而舒心,反觉古怪。
就这样,她的儿子送走了,又送去了那个女人身边,她的女儿回来了。
她便强迫自己忘了还有个儿子,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可是她的女儿恨她,怨怪她的存在,害得她的娘亲受尽冷落。
她的女儿那样小,指着她时眼里满是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