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彻至今不知道那个决定是否正确,他固然无法质疑母亲的用苦良心,重视病情送他到西南最知名的专科院区,连住了一个暑假。但他也总有假想,他的病情初发,并不严重,倘若当初只是吃药,在家治疗,自己的人生轨迹会不会有所改变……
每次与母亲谈到这里,对方都会把强强,也就是邻床那个大哥哥的事迹拿出来论证。
强强初发病症时也不严重,就是因为自己不重视,药物副作用太大,他就瞒着母亲吃一顿丢一顿,最终导致病菌顽固反复,习惯了种种药物,养成多种耐药性,药石无救,以至于后来与世长辞。
“遥逝近痛簇簇拥脑涨”中的遥逝便是指他。
话虽如此,但张彻入院伊始,强强哥便已瘦得不成人形了,就这样还拖了一年,直到他自己执意要出院,又因天气骤变刺激病灶,导致咳嗽继而引起大出血而死。
而张彻的病状,初期仅仅有低热咳嗽盗汗,ct照到的肺部阴影也很轻微。
抛开母亲的感性判断,理智来看,将一个不谙世事刚长成的少年,送入探视绝难的隔离病区,除了母亲每日送饭,两个月来在深山里与世隔绝,好友亲朋一概不能见,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几乎每隔两天,便有同区的病人死去,尸体蒙上白布,从走廊上他的床边经过推离。
同时,医院每天早上会将前日花费单据送到病床,习惯了母亲多年节俭,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少年深感歉意和负担,母亲沉甸甸的爱固然感人,但同时也伴随着压力。
林林总总,每言深至此,罗燕芬便开始细数自己如何付出,到张彻堵嘴根本无法再发声。其实他并不是想要怪母亲,只是聊到此处难以释怀,竟被截话而无法再言说。以至于后面又经历种种误会,母子终产生深刻隔阂。
当然,无论有多少假设,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心里蒙上的阴影也并非短时间可消解,甚至可以说这次经历直接打断了他的脊梁骨,乃至于毕业后父母叫他回到南安考取编制,方便将养身体,他便顺从回家,再没了出去闯荡的想法。
“事不成,身亦惶。”便是指高考落榜,惶然无措。
“少时狂梦尽碎掷东墙”梦想破灭,被他抛弃。
“恨极此人了悟如走狗…”乃至后面的一切,都是他对自己选择逃避和沉沦的愤怒批判,然而直到临终,也没能重新振作起来。
回过神时,余芸婕和贺晓婷等三人也围了上来,都好奇他写了些什么。
“十九载、两千年,好有气势,这是用典吧?是写的谁啊?”余芸婕没什么心机,率先出口。
他今年才17岁,当然套不到自己头上,张彻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笑了笑道:“没什么典故,写着顺手就那么写了。”
“学长,这和你之前的风格差异也太大了吧。”
余芸婕睁大双眼,问出了众人都想问的问题。
“也还好吧,你看还是用了‘殇’这种字眼,牵强附会,非主流到底。”
随便敷衍两句,说完竟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实际上最后两句是当时被强强的死讯吓到的,‘殇’有未成年而死的释义,用在末尾也有呼应的意思,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韵脚和附会那个“死”的释义,真实意思应该是“未来,(我死之后)谁为我感慨?”
“所以这个可以吗?”
推开白纸,张彻看向邻座,这一刻他的面色恢复了平静与淡然,任少女的面容如何在夕阳下闪耀光辉,他也不再有丝毫动容。
“……可以。”
姜晚沉默半晌,只吐露两个字,事实上她有些被吓到了。
那样强烈的情绪,那样沉痛的情感,那样深刻的体会,她不觉得那是错觉。
这首诗……到此藏了他什么秘密?
不止姜晚,贺晓婷站在一旁,心中也有不小触动,甚至比下午看见他精彩的拉赞助还要触动。
无论她性格如何,终究还是因喜爱文学加入社团的,只是对他以前那种无病呻吟又有些小资嫌疑的文字不感冒罢了,这首新诗作几乎没有用到经典古典意象和辞藻堆砌,尽管还看不太懂,但比之前要受震动得多。
“可以的话,我就先走了。”
以稿换稿,张彻取回了自己的稿件,换蛇添足地对余芸婕道:“小说稿件那位作者要拿回去继续写,明天上午做操时我给你,争取晚自习结束前录入完毕吧,辛苦了。”
“好,好的……”
仿佛气势未尽,不仅姜晚愣愣地任他将手稿从自己压着的臂下取走,余芸婕也只是小声答应道,就看他干脆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