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成为这个屋子的镇静剂,为此,她说了一声“咱们家。”
显然她是刻意说出这句话的,说给所有人听的,此时暗流奔涌,唯有这句话,才能让暗流失去疯狂和野性。
钱继渊感到,他与周紫洁正向相而行,他在拼命制造混乱,而她一寸一寸地让清晰呈现出来。
那句“咱们家”果然起到镇静剂的作用,钱慕尧和蔡红芳都迅速冷静下来。
电话又打来了。
“钱都准备好了吗?”
“真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钱?行行好,能不能少一点?”蔡红芳说。
“三百万吧,不能再少了。”
“两百万,保证按你们的要求送过去。”
蔡红芳又在电话里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敲定两百万。
“明天将钱准备好,具体交钱时间地点我会通知你。”
这一夜,大家几乎都没合眼,挨到第二天,一大早蔡红芳就去银行取钱,拎了一个大包回来,钱继渊终于看到两百万,只能拿出这么多,两百万放在包里满满一大包。钱继渊第一次一次性地见到这么多钱,就像第一次进看守所,第一次进鹿巢会,这肯定也是他难忘的第一次。
谁去交钱又是个大难题。
显然此时蔡红芳依然怀疑钱慕尧,可周紫洁与自己同为女人,不能前往,只能拉上钱继渊了。
钱继渊会不会抢她,杀她,自己被抢被杀事小,那样林同就无人来救了。
自己竟落到这步田地。
此时她不得不陪着笑脸。
“继渊,林同是你弟弟,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要帮弟弟一把,你陪我一起去交钱吧。”
“你不怀疑是我干的吗?”
“那是阿姨急火攻心一时说的气话,你哪能与我一般见识。”
“行,我负责开车。”
晚上绑匪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好,现在就开车过来。”
钱继渊发动了汽车,车子按照指定的路线向城北开去。
钱继渊一直在盘算,他们会不会背着他报警。
他不时从反光镜里朝后看,并无跟踪的车辆,又看蔡红芳,她的面孔除了焦躁,并无异样。
“继渊,林同是你兄弟,我常与林同说,要多学学哥哥,不要在外惹是生非,以后你还要多关心他,这次你若救了林同,我不会亏待你。”
这个强势的可恶的女人,他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可眼下,你不能有丝毫异样,必须保持一种对她的怜悯。
夜晚弄得像个迷魂阵,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有着许多重大的秘密和深奥的道理让你琢磨,钱继渊手握方向盘,此时他要慎之又慎,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但刚刚吃下的炒猪肝仿佛被整个夜色消磨混合。
一些霓虹彩光流淌到夜色里,还有些香味也流淌过来,以至于让人觉得彩色与香气是一种东西,是从一处裂缝里流淌出来的,城市装得太满,关不住,炸裂的地方总会流出一些美好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味道溢上来,那是一种美好的回味,还有刚刚那一地的酒香,对了,还有身边那一大包钞票,它们都有香味,有炒猪肝的香味。钞票也有炒猪肝的香味吗?一二百万的钞票聚拢到一起,它们排列着、拥挤着、膨胀着,它们在抒情,在喷涌,在构建一种味道,对了,就是炒猪肝的香味,一种带着油腻的香,分明钱继渊从车厢闻到了这如痴如醉的味道。
这个世上许多事情并无深奥,比如绑票,绑票量刑很重,是猫鼠游戏,看上去很花梢紧张,原理接近于炒猪肝,一盘炒猪肝,火候翻动十分重要,可以肯定地说,今晚这盘炒猪肝就要起锅了。
“阿姨,是不是饿了,要不要来盘炒猪肝?”
“继渊,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肝炒了给那祖宗吃。”
“阿姨,你别急,身体要紧,可不能因为这事把身体弄坏了。”
“你快点开吧。”
“不急,我们将车子再朝前开,一会儿绑匪肯定还会打电话来。”
路上有那么多男女成双成对地走过来,手挽着手,脸上洋溢着幸福,车流如织,车子在大路上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缝隙。
他已经完全驱散了开始的紧张感,甚至想吹起口哨,当然不能这样,蔡红芳眼睛焦急地搜寻着窗外,她在搜寻,仿佛前面晃过的黑影就是她的儿子钱林同。
钱继渊放慢了速度,又打开车窗,放风进来,是穿堂风,左窗进西窗出,但小车的空间里依然充滞着内容,经历着膨胀,蔡红芳手握手机,紧张观察着窗外的一切。
小车进入隧道,夜深人静,隧道里空空荡荡,仿佛进入鬼府,钱继渊放慢了车速。他在留心蔡红芳,蔡红芳有些疲倦,折腾了这半夜,身心俱疲,肯定累了,看看她伤心的样子,崩溃的样子,这两天让她逼近那样生不如死的状态,这个女人长久地停留在她的富贵乡里,俯视苍生,更是俯视他的不堪,她的幸福一半来自伸手可及的富贵,一半来自战胜对手的自得,那么就在今晚,让她尝尽这人间苦痛,挣扎苦,煎熬苦,焦虑苦,求不得苦。
这女人抑或真有个强大的内心,抑或是在他面前的矜持,她依然保持着那种坚韧状。
洞穴制造出一种幽冥,仿佛世界的另一个维度。
隧道狭窄,只要方向盘一个抖动就能撞上去,车子为什么不撞上去,他是经历过车祸的,一场车祸就可以结束这游戏,撞过去,最好将这女人撞死。
一个车祸,送给她一抛物线,就像抛起一个苹果,一个瓶子,“轰”的一声砸向她,砸中她,让她粉身碎骨。只要一脚油门,方向盘的一个旋转,一切都可以结束,这可能是他钱继渊最好的清算方式。
“继渊,你开快一点。”蔡红芳说。
他的手臂僵硬,大脑僵硬,那个念头依然在脑海回荡,车子已经通过了隧道。
车子转了几圏,这时绑匪打来电话。
“将车子开到纵河大桥,然后停车,将装钱的包从桥上丢下去,然后立即将车开走,记住,车子不许回头。等我们拿到钱就放你儿子回家。”
钱继渊将车开到纵河大桥,停下车来,拎起装钱的大包。
人死后最恰当的处置方式应该这样装入包内,弄得鼓鼓囊囊的,形成填充式的圆满足够状。人活于世,经常性的遗憾是感叹自己的空瘪状,后来发明了棺材,像房子,呆在里面空出那么一大块地方,总要让人做鬼后永远地找寻奔忙,以图寻觅更多的宝物将空间填满。所以埋葬死亡最好的方式是将尸体放入一个紧巴巴的包内,鼓鼓囊囊的,不仅弥补今生遗憾,也了却来生的苦劳奔忙。
绑匪索取的包裹通常要被彻底地填满,不留空隙余地,这将保证绑匪拿钱后不再作死鬼对棺材空间的遐想。
钱继渊将钱丢了下去,像扔一具重重的棺材。
“继渊,你说他们会放林同吗?”
“唉,真不知道,这些人心狠手辣。”
钱林同终于逃了回来,石小勇将他从黑房子里捞出来,放开他,让他往山下跑,不准回头。
开始他还不敢相信劫匪就这样放过他,但很快屁股上就挨了一脚,这才飞快跑起来,中途也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回到家里,蔡红芳一把抱住鼻青脸肿的儿子嚎哭不止,还是钱继渊说:“人安全回来就好。”
钱继渊拍拍钱林同的肩。
“劫匪没给你受苦吧。”
钱林同点点头。
“他们对我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