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二十二(2 / 2)成人礼成首页

“我内心有这一类理解:人对那种规模宏大的集体的恶,有一种出于原始本能所激发的动物性的向往。这也是在那种大规模恶行的清算中,几乎没有罪犯真正感受到丝毫忏悔的重要原因,毕竟,这可是他们心目中永恒的骄傲,无论他们表面上说什么,伪装成何种姿态,都几乎不可能再有改变;因为早在那种兽性本能激发他行动的那一刻,主流社会所推行的道德准则在他心里就全都已经被推倒了,变成了受其鄙视,不值一提的死物。让我们拓展一步来说,即便在一部分施暴者内心,悔恨感曾像彩虹般短暂涌现,但与同时存在的渴望相比,力量也是微不足道的,它显然无法改变受审判者最终的抉择。有一件事是不难猜测的,惨剧过后,纵使在一个心灵曾被恐惧和懊悔冲刷过的屠杀者心中,较为‘乐观’的心理活动预期充其量也只能是:我犯下了深重的罪孽,这很可怕,但如果一切重来,我必将做出同样的抉择。说到底,人对恶的总体预警始终过于脆弱且滞后,人们会想,这太恐怖了,所以不太可能发生;而真实情况是:这太罪恶了,所以极有可能成真。就好比人们说纳粹时代结束了,其实从来就没有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它没有一刻不在角落里埋伏着。导致这种集权主义的根源,不是从特定政权时期才开始生发在人心中的,这种根源从人类最初诞生以来就固然存在了,也必然会陪伴我们走到最后一刻,这一点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如同无法根除善一样,想要通过教育、法律及其它任何手段来消除人身上这种恶的天性,也是痴人说梦。更有效的方法是,意识到这种极恶不是一个人的‘壮举’,而是各方力量在特定时空境况下博弈的结果。意识到在所有大规模极恶事件发生的情境中,共同点在于:其所属社会中有相当大比例的民众被同一驯化,变得麻木不仁了。集体之恶实施的前提条件是集体的奴役,其实这也可以和严老师关于个人天赋的揭示相关联,因为没有任何有关人的话题能够与其毫不相干。越多人找到自我,脱离麻木的心灵,就越能够有效抵御那种恶的极端的扩散,从而阻止极恶演变成现实;各种力量在处于文化、社会,乃至政治旋涡的博弈变得越均衡,越具有多样性,滑向那种极端状态的可能性自然也就紧跟着变得更小。我记得你也说过,失去主客体的群众,就是完美罪行的社会等价物。比起善与恶,现实更偏向于站在各种时空博弈力量总和中的胜利方。毕竟是善或恶,正义与否,这些统统都只是人的观念,只对人有限制作用及影响,而在造物主,也即是此刻把我们放置在这个位置上的那双手‘面前’,是毫无意义,乃至根本就无需拥有存在感的。所以说,在真正能够决定事件推行走向的‘幕后之手’的划分规则中,无论是纳粹或法西斯,还是其它任何现象或主义,本质上都不是什么道德和正义的问题,而只是能量博弈的问题。难道历史没有用它所写出的每一行字迹,来告诉我们:人类世界中最大的恐怖故事,就是觉得和平理所当然。”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不是人性本恶论者,对吧?”

片音神情更严肃了,她略微皱了皱眉。

“我只是说,恶是存在的,如同善存在一样。因为我们在这里主要谈论的是恶,尤其是那种大规模的极恶,所以我反复说,时空环境和博弈力量分配的重要性。我当然不是在阐明,所有人都是恶的,不是说施暴者的内心活动都一定和我前面所提及的如出一辙,也不是说这些就是他们思维轨迹中的全部图景。而是说上述情形包含了我眼里的极恶事件中施暴者精神内在的一项重要运行规律。我避开了那些众所周知的作恶动机,因为你肯定对那部分也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我想要强调的是,只要那种极恶的时空环境一旦成形,就永远会有足够酿成惨剧的恶从潜隐状态中源源不断地显露出来,顺势扑上去。所以重点是时刻在博弈中避免力量的单一和僵化,需要从大众中发掘出更多的力量,而不是过分寄希望于一小部分最上层建筑,或妄想彻底消除人性中的恶,这显然违背了自然规律。恶在人身上隐藏得深不可测,能对恶做出万全判决的法官也是不可能存在的。有时候,我还会想到一种可能性:极大的恶和善在人心里掀起的是同一种感受——极度的平静。为什么总有人无法理解,如同星际的存在一般,那类喜好抬头仰望天空感受其中的静谧与美好的人,可能也同样热衷于屠杀和罪恶,并且能在这两种看似迥然的行为领域中,感受到同一种美。”

“美?又是美,难道,美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云卓脱口问道。

“你没有发现吗,所有天才中的天才,几乎都是美的囚徒,他们就是通过成为美的囚徒得到了自己的自由,这正是他们最独到的特性。在这些天才中,即便是在最肆意不拘的类型中,即便是那种对道德、善恶标准、法律、名利等诸多因素都不在乎,甚至是打从心底厌弃人类,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天才,也无一不心甘情愿地沉湎于自己心目中的美。美贯穿灵魂,人能在其中窥见自由,也就谈不上罕见了。你能想象,一场战争或屠杀的根源可能仅仅在于美,或者说在于某些个人的审美观念吗?谈到大范围罪行的施暴者,有没有可能,成百上千万受害者血液浸染大地的红色,在他眼中其实是世间最美的颜料?无数冤魂的惨叫,在他眼中却是震撼心灵的最动人乐曲?能够从破坏和不幸的景象中汲取到美的灵魂,远没有多数人想象中那般稀少。如果情况与此相符,那么在这类人当中,恶在心灵中的地位更是无法磨灭的,人也许可以抛弃其它一切,但至死也很难割舍自身的审美。往更细节的方面去想,行恶者可能被作恶后产生的那种不确定性,那种失控的、鲜嫩的美感所吸引。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罪念一旦演化为罪行,罪行的体现就总是大于犯罪者原本的期待;罪行产生于罪念,实际效力又超越了罪念。无数受害个体的出现在与更大的社会权力、文化等进行冲突的脉络中交织出新的东西,施暴者可能会预料到这一点,他想看看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对此充满好奇。”

“太了不起了!你每次都能让我受到新的启发!”

“你总这样,未免也太浮夸了。”

“我要剽窃!我要赤裸裸地剽窃!我要搬走你的思想!”云卓纵声叫喊道。

“我看你更像是被什么邪教附了身。”

“是被你的思想引入了魔道!”

“看你激动成这样,茶都要凉了。”

“早就凉透了!”讲到这里,云卓忍不住开起玩笑来。“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激动嘛?”

片音一时没有回答,显然在等她说下去。

“不仅仅是因为现在,还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以前。”

“以前?”

“两年前,我还只是个对一切都懵懵懂懂,每天按部就班,被课程安排推着走的学生。大二时,有一次在课堂上,老师忽然提及到有关收益的话题,包括他对我们学成后所抱有的期望,内容大概是要在某座城市拥有较为体面的生活,应该达到一个怎样的收入水平。我很清楚他当时用了‘体面’这个词,并且反复说了好几遍。其实这类话我向来都是不陌生的,教师和家长们都从小就在我们耳边提及,我也早就听习惯了,以前也从没有觉得大人说这些有什么不对,好像就是天经地义的,毕竟我想他们也是为了我好。但那一刻,和以往不同,在听到体面这个词的时候,我的内心很自然地生出一种厌恶感,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那种感觉非常强烈,非常真切,我没法忽视它。以至于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我坐在靠前的座位上,看着讲台上的教授,他穿着一整套西装,系了灰色的领带,还是平日里我已经熟悉了的样子。但我知道,从那个下午开始,有些东西在起着变化。当我收回目光,发现书本上有几行字迹不停在眼前跳动,但一下子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念着:体面,体面,啊,体面。也就是从那时起,讲台上向来受我崇拜的知名教授,身上的光芒好像也随之黯淡下去,我开始质疑一切。”

“那后来呢?”片音问。

“大概是天意吧,怀疑期最开始,因为找不到出口,痛苦和烦闷自然就增多了。但没过多久,我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听到了严老师的讲座。你知道吗,那真是终生难忘的经历。我完全没有预想到,当时,严老师只用了三句话,就揪出了我内心困惑的根源。从那以后,我对世界的感受渐渐变得与以往不同,这自然也改变了我对未来职业的期许。在质疑开始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将会进入金融领域,学业完成后在一家大型公司任职,如同父母期望的那样。但在听完严老师的讲座后,许多更内在的东西在我心里被激活了,我开始质疑自己最初的理想,渴望将生命消耗在一些对我来说更具有吸引力,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开始思考我能为他人、为这个社会,同时也是为我自己做些什么。有一次,我说,理性厌恶结果,总是一再将其消解。严老师听了,很认真地看着我说,那是康德的看法,不是你的。我有幸认识了严老师,然后通过严老师,我又遇见了你。”

“人生真的很神奇。”片音受到了感动。

“这也正是我想要表达的。”云卓微笑起来,“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片音看着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显然又一次在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在严老师的书店里看见你,内心的第一反应是:哇,好亮的一双眼睛!我想我找到不到词汇来描述它,得亲眼去看。再凑近一些,才能看得更清楚,我这么想着,就真的走过去跟你打招呼了。”

“一开始,我以为你需要导购。”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又过了几分钟,片音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进去吧。”

迎面扑来的冷气像是在皮肤上散开一层冰凉的水雾。临近起飞节点,整个出发厅变得嘈杂起来。片音在原地等待着,视线聚焦在云卓的背包正往前移动的场景,看着她走向自动售卖机。人群擦肩而过,好似匆忙归帆的游船。没有任何预兆,大概只是为了放空,她无意识转过头去,朝左上方那个发光体看了一眼。

像是有什么被折断了,在空中挥舞着。她望着那幅巨形的立体广告牌,只觉得心悸加快。那句曾在她耳边成百上千次不断回绕的话语,再度发出声响。

“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好在云卓及时奔向她,将一瓶水递了过来。

“给你。”

片音接过水,猛地喝了一大口。

“一起往里走吧,我再送送你。”

云卓没拒绝,茶饮店招牌在身后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在进入安检前,云卓转身朝她大喊:“我会每天都想你的!记得要想我啊!别忘了给我写信!等我一到,会立马给你寄明信片的!”

听到这里,片音跟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心中流露出不舍。

两人的距离近了,大概是刚才的情形提醒了她,云卓像是突然记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凑过来低声道。

“你听说了吗?树誉竟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