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便丢下手中的活,端了灯盏进去看,发现姨妈口中吐着泡沫,叫她也叫不醒来。外婆放下灯盏,把姨妈搂起来坐着,姨妈终于醒了,随之开始大哭不止,外公外婆怎么哄都不住声,哭了好一阵,什么也没说,就倒头又睡了过去。外婆把姨妈抱到并排放置的另一张床上,放在自己的脚头睡下,平时是外婆带着母亲和大舅舅睡一床。
姨妈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睡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大家都起来了,也习惯早起的姨妈仍没有动静,对叫喊也没有任何反应,大家都急坏了。外公跑去屋后一个叫“大垸子”的地方,请住那里的姑外婆来家给姨妈爆“灯火”。外公见了姑婆就说:“姑妈,我们屋的有儿不好(病了)了,请n啦(您)帮忙看哈子克(看看去)”。姑外婆问“你屋的牛还七(吃)不七草咧?”我们家乡的口音,有、牛不分。外公说:“不是牛,姑妈,是我们有儿,有儿!”
“有儿嗄?有儿哪门喋?快克(去)快克!)
说起爆“灯火”,大概60后之前的人,特别是乡下人,都不陌生。这是过去乡间流行的一种常见的治疗方法,步骤很简单,关键在于要准确快速地爆点,以保证又不烧到自己,又让病人可以承受。基本步逐是这样,先拿调羹盛少许油,放一根灯捻进去,点燃当火种,再用一根青棉线或者是高粱穗上细如棉线的小枝,手握顶端沾一星油,点燃,对着穴位或患处快速摁下,火灭;再沾油点燃,再摁,反复多次。
姨妈昏睡,姑外婆来给姨妈爆灯火,爆的是人中穴。有的人昏过去,掐一掐人中穴就醒了,可姨妈在燃火的刺激也没能醒过来,外公外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只有等着姨妈自己醒来,毕竟呼吸还在,就像是睡觉。又等了两三天,姨妈还就那样,越来越像死了一样。外婆不时地观察着姨妈的状态,后来感觉了姨妈的了无生息,都已经揭掉了盖在姨妈身上的被子,哭着安排姨妈的后事;让木匠师傅织布机不要打了,把那些木料拿来给姨妈合“匣子”。一家人笼罩在悲痛之中。
母亲从小到大,总有非同寻常的作为。这个时候,也才不过五六岁的,但却懂得了深深的亲情;想到天天都在一起形影不离的姐姐,就要被“匣子”装走,自己再也没有姐姐了,心里就很疼,不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竟然不相信外婆的话,自己跑到姨妈床前,跟平时一样的语气叫道:“姐姐,姐姐,你还不起来呀?你都睡几天了,你起来哒”。
没想到,就是这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姨妈不知在哪里游离的灵魂,一下就找到了回来的路。没有这一声呼换,或许姨妈就真没了,又或许,姨妈总会逢凶化吉,但只能说有可能,却不一定;有时候生死之间,说不定就隔着一声亲亲的呼唤。
姨妈太熟悉这叫声了,猛地一下就坐了起来,随即要命似地大叫:“哎呀……火要烧我啊,火要烧我啊……”。
家中的悲戚顷刻就在融融的喜悦中一扫而光。生命的美好,不仅仅属于自己,更属于爱自己的人们。
从母亲的叙述中,可以得知,大家从来没有把姨妈的病,与失火的事情联系起来。但我就是觉得,姨妈从大火中救出大舅舅,虽然当时没有出现问题,但那样的惊吓,一定给姨妈幼小的心灵里,带来了深深的恐惧感,这场病或许就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后患。
母亲说,那时没有医生可请,只有迷信一套。我问,“不是有郎中的吗?”母亲说没有。那就只能说,郎中远没有那样的影响和能力吧?医学之光,似乎还在天穹之外,与人遥遥相隔。
姨妈就这样狂喊乱叫,反反复复。外公外婆请来“收士”(迷信人生用名)替姨妈“收黑”,治这煞治那煞,都不见好。后来又说大门朝向不吉,要改。外公外婆依计把大门改了方向,姨妈的病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年,日军鬼子投降,再不用跑日军,外公躲壮丁出去的时候也少了。外公外婆和他们的孩子们,终于又有了一个家,虽然说房子是地主的,田地也是地主的,这样的房子也没有人来争着住,这里的田地也没有人来抢着栽。
母亲终于又可以和心爱的姐姐一起玩耍,一起下地干活,一起长大。小姐妹俩,人越大,肩上的担子越重,力气总是长不赢生活对她们的需求。对于对付下地的辛苦,母亲还讲过一个很有趣的童年故事,听得我笑中泪目。
母亲说,那时家里种了一块较远的地,种的东西都是母亲和姨妈两个人挑回去。母亲和姨妈刚开始接触种棉花,用的是棉花和芝麻套种的方式。母亲和姨妈,都已经懂得芝麻要在老而不枯的时候割到,挑回家棚起来晒干,再敲打脱粒,又湿又重,弄回家太不容易。现在有棉花了,为了让自己稚嫩的肩头也能轻松一些,两人偷偷商量,锄草的时候把芝麻秧锄掉,多留下棉花秧,棉花多轻啊,捡(摘)棉花又不费力气。结果后来才明白,捡棉花是轻松活,但棉花捡完了,棉梗也是要挑回家去的,扯棉梗比割芝麻难多了累多了。芝麻成熟时,一次性就收回家了,而棉花需要天天去摘和剥,比芝麻也麻烦多了,后悔当初没有留下芝麻,锄掉棉花。
生活中,有多少被选择或被否决,是这样或那样如此这般的现实形成的?又用什么来保证选择的正确而终身不悔?固然不止母亲和姨妈的童年故事令人捧腹和感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