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后,分明不是个无趣女子。她会尝试调香,会亲自侍弄茉莉,会与妃嫔谈论诗词,甚至兴之所至,还会重现宋代斗茶的风雅之事,只是那些趣事里永远没有皇帝的身影。舒嫔说自己饱读诗书就是为了走到皇帝身边,可是皇后的一切情致,何止从来不拿来讨好皇帝,甚至几乎都是不在他身边时才随心而发。
就连现在,皇帝想说件从前的趣事,却也只是听皇后笑着说了一句:“臣妾惭愧。臣妾于调香之道并不擅长,那龙涎合香也是皇上赏的龙涎香好,随意拿些花来配,便能出清雅香气。”
皇帝抬眼,见皇后穿着之前斗茶时穿的那件粉色风景纹暗花绵绫袍,全然是入关前的样式,一丝镶滚绣花也无,因已入秋,外头又多穿一身雪灰色缎绣蝶纹刺绣琵琶襟坎肩,只在衣襟处镶了一道竹纹绦,头发梳成小两把头,缀着一朵牡丹绢花和几样烧蓝头花,耳上戴了三对铜镀金嵌石耳坠,不过是白红的彩石,并非珍贵珠宝。
除了手上戴着两个银累丝护甲,拿着一串红玛瑙十八子手串,几乎未见富丽闲装,却是自有朴素大气之感。
在自己面前,她就永远是,妥帖、低调,略有些拘泥呆板的贤内助。
皇帝突然有些闷,本来想说的正事又咽了下去,转而道:“朕知道皇后一向节俭,可皇后也不必过于自苦,朕记得江宁织造进贡上来几匹漳缎,朕让绣坊拿一匹去给皇后裁两身衣裳才好。再赏几支点翠的簪子,比皇后头上这烧蓝的更流光溢彩,配衣裳正好。”
容音恭敬道:“臣妾谢皇上。只是漳缎珍贵,臣妾无功受赏,心有惶恐。”
皇帝觉得皇后的反应太平常了,可是后妃受赏,不就是这样回应,又挑不出错,更是气闷。
嬿婉敏感地发现气氛有些冷下来,赶忙赔笑道:“皇后娘娘说点翠是用翠鸟羽毛所制,为着取暖充饥将禽兽剥皮吃肉自是天道,但除了朝冠关乎礼节,平素里何苦为了好看伤了鸟雀性命,她这里少让内务府做一支钗,就能多让一只翠鸟活命,所以才全改用和点翠相似的烧蓝首饰,没想到皇上如此慧眼,竟然一下就看出来了。还有这漳缎,奴婢还没听过呢,倒是觉得奇怪,既是江宁织造府上贡,为何是以‘漳’为名?”
皇帝笑道:“这漳缎本产自闽地漳州府,最初是当地人所制的绒织叫做漳绒的,是用纯绒制成凸花,后来江宁织造将此绒绣在苏缎上,便成了漳缎,这缎上绒花色泽柔和,可地花光度不同,远远望去便似真花浮在缎上一般。
漳州府在前明时是贸易繁盛之地,有一水陆港口名月港,当地人常常经月港向海外贩卖绸缎、瓷器等,但康熙年间,郑氏盘踞闽台,皇玛法便下令禁海,迁界,虽然在康熙二十四年又重开海禁,但月港废弃经年,早已泥沙淤积,便没落下来,当地也就少做这漳绒了,因此如今只有江宁织造每年还做个几匹,所以十分珍贵。”
嬿婉笑道:“皇上真是什么都懂。”
容音道:“如今闽地、粤地开放商贸,臣妾阿玛还在世时,家中光景还好,也托人高价购置过一套本要卖到欧罗巴的广彩瓷器,的确是用工复杂,釉色华丽。
然而若是自家购置,虽然这些东西用工是多些,但也能换取厚利,于百姓并无负担,只要自家出得起这钱,花费再多,也是千金难买我高兴的事。但宫中所用,俱是各织造上贡,各织造所花费的也是公帑,是朝廷的银子,臣妾身为皇后,自然要讲究节俭之道。”
皇帝道:“虽说是‘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但就是再省,上贡的布匹,除了皇额娘,本也要紧着皇后来。就把那匹香色暗勾莲蝠的漳缎的给皇后送来。至于点翠首饰,皇后身为中宫,有好生之德,朕心甚慰。就让内务府将点翠首饰减半,用烧蓝代替吧。”
容音恭维道:“臣妾一点稀奇古怪心思,哪能比得上皇上为百姓宵衣旰食的仁心,皇上谬赞。”
皇帝龙心大悦,眼见已近晌午,道:“朕今日是有事找皇后,说完事情只怕都正午了,今天就在皇后这儿用午膳吧。”
嬿婉立刻乖觉道:“那奴婢去小厨房说一声。”便退了出去。
皇帝斟酌了一番才道:“皇后啊,这几日,前朝出了很多事情。就在慎嫔滑胎的时候,她阿玛也出事了,这你已经知道。
桂铎在河工,被巨石砸中落入河中,若非当时得人相救,早就命丧黄泉。朕派人去查此事,却查出,这不是意外,而是因桂铎之前驱逐北族越境之人,才遭到北族的报复。还有皇后查出的那个尹管事,实则是几十年前潜入大清的北族张禧嫔余党。之前珂里叶特氏以朱砂陷害皇后,在其中传递消息的,也是张禧嫔余党,为首的正是那个翠云馆的张念祖。”
皇后立即跪下道:“宫中有北族暗桩,臣妾竟懵然不知,臣妾有失察之过。”
皇帝道:“皇后起来吧。这张禧嫔,乃是康熙时北族一妖妃,因魇镇北族王妃获罪,这起宵小从那时就逃往关东一带,多年来为了复现所谓张氏荣光,秘密结成什么山虎会,实则与白莲教一般。
这山虎会多年前就派宫女太监冒充汉军旗和包衣旗之人潜伏宫中,为的是接近天子,拼一个献媚的机会,恢复家族荣耀,距今已有二十余年,皇后执掌后宫不过三载,岂能防住这样长久筹谋的险恶用心。”
皇后道:“既然事涉北族,便是前朝之事,臣妾不便多言。”
皇帝道:“朕要和你说的就是后宫之事。金氏也出身北族,只怕并不清白。皇后屡屡遭人陷害,固然是珂里叶特氏小人之心,可其中也难说没有金氏推波助澜。朕欲在后宫诸人面前审问金氏,又怕她胡乱攀扯,将从前的一些旧案翻出来乱咬。”
皇后道:“臣妾愚钝,请皇上明示。”
皇帝叹了一口气,算了,确实是自己瞒了许多事:“珂里叶特氏陷害皇后,是为了给乌拉那拉氏翻案,而皇后也说过乌拉那拉氏的朱砂案有疑点,才让珂里叶特氏认为乌拉那拉氏是受皇后陷害,不是么。朕是怕万一金氏又扯到皇后身上……”
璎珞暗道这不就是皇帝自己故意冤枉如懿,如今玩脱了开始担心金玉妍真的招出什么来吗?自己又不敢挑头,指望皇后娘娘帮他收拾烂摊子。
皇后道:“臣妾自问光明磊落,何惧攀扯。再说庶人乌拉那拉氏家族附逆,又言语不敬令皇上龙体违和,如今其母暗害嫔妃皇嗣,就算朱砂案她真的冤枉,就凭这几样罪状她也该进冷宫,皇上不必担心有人因朱砂案翻案就质疑您当年的决定。如今后宫中最要紧的,是嘉贵人和这些暗桩到底有无关系,臣妾可以先行密审。”
皇帝听了皇后这番话才放下心来,道:“朕已经知道所有事情,就不必劳烦皇后了。如此,两日后,请皇后将天地一家春中众妃嫔召集到皇后处,朕要好好将此事分说明白。”
正事说完,也到该用午膳的时辰。
明玉行了礼,指挥着宫人一道道上了菜,笑道:“今日午膳是碧粳米干膳,蒸羊肉蒸鹿尾攒盘,鱼肚煨火腿,蛤蜊鲫鱼,海参烩猪筋,芦蒿炒野鸡片,油盐炒枸杞芽素炒豆芽攒盘,西施乳羹,还有一道油爆羊肝四方笋,并一碗荷花莲蓬汤。”
皇帝听这些菜名,笑容越发挂不住,及至听到油爆羊肝四方笋,已经笑得十分勉强:“皇后近来怎么口味变了?膳食中倒有这么多海味。”
明玉笑道:“皇后娘娘昨儿就说,皇上近来爱食河鲜、海鲜,今日皇上在皇后娘娘这儿用膳,自然是以皇上口味为先。只这道羊肝四方笋,羊肝鲜美、四方笋爽脆,皇后娘娘昨日用过九州清晏的笋酿后就念念不忘,只是奴婢不懂得做笋酿,只会做成这样。”
皇帝不敢多说,只是羊肉鹿尾、芦蒿炒鸡稍显普通,其余一桌子腥物几乎无从下口,那西施乳是河豚内脏,也不敢吃,羊肝配笋更不必说,只有那汤听着还有趣味,于是苦笑道:“朕先尝尝这个汤吧。”
进忠舀了一碗汤,皇帝一看,这汤中有荷叶荷花形状的面团,喝了一口,鲜美中似乎带着一股清香,便又喝了几口,问:“这汤不错,怎么做的?”
明玉道:“这荷叶、荷花是特意雕的,倒也不很费功夫,只是这汤,是清晨收集了荷叶上的露水,下雨时收了无根水,和鸡一块儿炖成汤,借了些荷叶的香气,雨露的清凉。”
她满意地看着皇帝精彩纷呈的脸色,在心中狂笑。
璎珞发了一条脑内语音:“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明玉道:“当然是骗他的,不过,要是单给他一个人做,他也只配喝那些脏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