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雪山出天表,不到凌云不可还。不须白日纵观时,但怜月半起苍山。”——顾问辉《雪山夜行中作(其一)》
陈隆义坐在镇子外的矮墙边上,喝着冷酒,从那件事后已经过去了六年,他一直打听着那个叫做邱御风的人的消息,虽然有所获,但大多也是景玄七年之前的事情。
辉宗皇帝换过两个年号,人们讲的往往是第一个太和年间的事,大雪山地处北境又偏西域,因离着南国近,也就用了南朝年号。人们相传太和年间,邱御风以武力第一,技冠群雄,是日,月,星三州头等的侠客,虽不知师承何处,但一手枪法使得天下卓绝,恰如他的名字一般,迅疾如风,于是人们送的外号叫做御风枪式,把他也叫做御风大侠,更有传言其可以御风而行,连日不停。后来入了南朝无影军,协管五关军务,又将军中枪法和自己的御风枪诀当真是融会贯通,枪法愈加精妙。可惜偏偏深入北朝,匠坊事变之后再无踪影。
每每听到这些说书人的口中之语,陈隆义都要回想起那日的情景,那马带着一老一少在风雪之中左突右奔,也不知是如何到了镇上,才捡回来一条命。待到封山解冻的时候,那镇子里的人都与陈隆义素来交好,加之原有些伙计,很容易就集齐了二三十人又寻回了平霜客栈,只见得满地的血泊,当日来的许多北朝武人竟是没有留一下一个活口,兵刃与尸体都横七竖八的躺在雪地之上,场面惨不忍睹,就连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汉子也不禁为之动容。
但在这堆尸体之中,邱御风与那个叫做齐指挥的却不见,只留下一串血迹向东北方向延续,陈隆义可以想象到当年这里应当有马蹄印,因为那些马也都四散而去。
六年过去,一直了无音讯,邱御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陈隆义当时在这破败不堪的平霜客栈面前,犹豫了很久,想到了邱御风托付给他的那个小女儿,做生意的人最守承诺,当初既然答应了下来,无论如何,都应当以信义为先。不禁叹了口气,对着众人讲:
“我年纪大了,不再适合在这种地方继续营生,只好回镇上寻些别的事情来做。”
他也不再听劝,似乎要表示某种决心似的,待收拾了客栈之中的一些家当,当着那二三十人的面,从怀中取出火石来点着了火,又摸起一小捆干草,捂干了水,燃烧起来,然后用力的向客栈的茅草顶上一扔,火星四溅,迅速就成燎火之势,不多时,整个平霜客栈就化成了黑炭。
陈隆义站在这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客栈前一直到最后一抹灰烬熄灭,阿吉死了,就在这里,让这盛大的火焰成为掌柜的予他最后的陪葬吧。
那个女娃自从被救回了镇子,雪山上灵草妙药不少,又有些颇通医术的江湖郎中偶尔也行走到此,本来是受了冻,气血不稳,心脉紊乱,按常理来说断难活命,可就在陈隆义不计成本的用药,也在诸多神婆郎中的来回诊疗之下,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转眼间也长成了六岁,有了一番小姑娘模样,又请了个先生教她读些诗书,也会写上“雪岭镇”几个字,渐渐习惯了雪山的生活了,仿佛出生便是雪山人一样,只是脸蛋不是雪山人那般红润而显出一种苍白的意味。
陈隆义自己没有子嗣,二十多年前初到雪山来时就打着光棍,对这个孩子格外疼爱,既是把其当做自己的女儿,又是因为邱御风当初确切救了自己一命,有这么一个大侠做背景,自己睡觉时胆气也壮了许多。那女孩平日里也就叫陈隆义作“大伯”,大伯也从不生气,负担起了干爹的责任。陈隆义当时想来比邱御风或许还要大上几岁,叫声大伯也是即合理的。
而平霜客栈原来的那些个伙计都是讲义气的人,虽然客栈不再开了,这个老东家兼掌柜的却从未被忘记,平日里有个什么打点的地方都会来帮忙,譬如阿吉只留下个瞎眼的老娘,这些做伙计的为了宽慰老人家,争先恐后的当她的干儿子。对于这个托孤的小女孩更是照顾有加,于是她也就多了许多亲密无间的哥哥。
由于当时十分仓促,邱御风并未留下只言片语,陈隆义也不知道这女孩到底叫做什么,雪山人取名字,若是想带点江湖气息,不论男女都得带个雪字,加之陈隆义记起邱御风的枪法凌厉,所幸与了这女孩“邱凌雪”作名字,人人都觉得好听,也便终于,在她六岁的时候确定了下来。
可这孩子年岁渐长,邱御风却迟迟不归来,每日沉浸在说书人讲自己的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客里,邱凌雪也愈加思念自己的亲生父亲,见到自己干女儿如此,陈隆义心中也高低不是个滋味,便要寻些别的法子,暂时缓解一下邱凌雪每日的思念之情,让她帮自己做些活计吧,他现在凭借多年来的本钱,也是当初为了求要给邱凌雪治病而做了药材商贩,平时来人都是一阵一阵,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的了,再加上这精打细算药材名目繁多,一个六岁女娃怎么招架的来呢?要说让她进学吧,这女子读书本就在天下也难成惯例,加之予邱凌雪请了个兔园蒙师已经是属实困难,若要进学必须得下山去,此去又相隔几百里,若出了一二意外,陈隆义可得抱憾终身。思来想去,不是办法,一个人便提着酒葫芦,来到镇子外的矮墙上,一屁股坐着喝酒。
不过这一坐,倒是有个老伙计提出了个建议,那老伙计名字叫做方实厚,陈隆义刚刚雇得起人,便己在列,又曾经上过几年私塾,会些穷酸诗文,与他交情颇深,也正是邱凌雪叫二伯的,他这日看着自己的老掌柜愁眉苦脸的喝闷酒,也来到了矮墙边
“老掌柜,您也是有雅兴,在镇外也得看雪才就着酒啊。”
“老方,你少挖苦我,咱正愁着你侄女年纪也一天天大了,性子又野,还不知道如何是好。”陈隆义没好气的回道。
“哟,想来是这小娃子又想着她爹了吧?我就说当初就不应该把御风大侠的事情告诉给她,就让她跟着你姓陈,陈凌雪,这名字也不错,不是吗?也省的娃子双亲不在,怪孤苦伶仃的。”
“哪里的话,什么孤苦伶仃,这不还有我们吗?只是毕竟是人家的种,冠上我老陈家的姓,昧了良心,总有一日会自己知道的,不如早点让其有个念想,留个准备。”
“那你还愁苦啥呀?这不就百事未雨绸缪了吗?”方实厚揶揄道。
“好啦好啦,老伙计,你也知道,这女娃子就是多愁善感,年岁一大呀,难免心中是不自在,我这几日见她越来越孤僻了,上午古麻子来找我也没见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得给邱凌雪寻个排遣处。”陈隆义这回算是把自己的诉求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他又灌了一大口烧酒,顺着喉咙留下来,既打湿了布衣,更多的落在雪上,沾了几点酒痕
“我知道你是咋想,帮你做些药材,邱凌雪必定是干不了,若是让她进学吧,一没惯例,二没条件,依我看,还有一条明路…”方实厚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迟迟不说。“哎呦,我这嗓子有点干,一时半会儿说不下去了。”
“嗐,你这人真是,还想喝酒,吃雪吧你。”陈隆义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就往这老伙计的嘴巴里塞,“喝!多喝一点,喝饱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