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其他老师傅的雷厉风行,反倒王吉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直至海那头印红晚霞,将黑未黑,最后一艘商船也已搬空。王吉站在甲板昂首望去,确实感受到了同样的景物与异样的心绪,欲抒情一番,又苦于肚腹无墨,自顾自地苦笑起来。
倒是一阵海风,提醒着王吉冬天还未走远。
一转身,踮脚踏足之间忽感身形轻盈,好似足踩祥云意流千里,遍体疲惫消失殆尽,甚感奇妙。
这种别样感受瞬息来去,复而患失患得,王吉想想还是赶紧回去与道长问道问道。
才下甲板,一云杉宽袖挡住去路。
袖里五指挂弄一枚红线玉佩,在王吉眼前晃荡。
“赏你的。”宽袖主人开口说道。
王吉不明就里,望着眼前云杉儒士挠了挠头。
“小师傅手脚稳,当赏!”
儒士大笑称赞,沉声笑意绕帆不绝,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王吉嘴上喊了一声“东家”,拱手接过,躬身言谢。
喜上眉梢,心意通达,忽感福至心灵,得意险些忘形。忽念起道长所言坚守本我,修得真我,大口吐气,缓缓纳气,面朝大海,止住心神。
王吉转过来头,瞧见东家一行人的离去背影,再与一众共事师傅点头致意,也自离去。
----------
沿着尾山护城河入海口,便可回到自己那逐渐宽敞的茅屋,自从道长来此,时不时这边添一块板,那儿又增一摞茅草,甚至王吉某日天亮即醒,睁眼便瞧见道长搬来桌椅,自顾自坐那儿逗弄着毛孩子们。
念及毛孩子,王吉止住脚步,转身拐入街边小巷。摸着怀里几枚铜钱,想着街角尽头那包子铺的肉包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忽地又想到道长,脚步渐快的王吉皱了皱眉,开始好奇神仙到底要不要吃饭,心绪踌躇起来。
王吉脚步不停双手笼袖,右手揣着才领到的工钱,左手在不停摩挲那红线玉佩,玉上居中雕刻着古朴字符,王吉不认得,以前遇着这种事,得过且过,现如今只是提一嘴的事情。
远远已经瞧见包子铺的招牌,出了这窄巷,街对面便是。
埋头赶路的王吉正欲一脚踏出小巷,未料几道魁梧身影自前而来,挡住去路,王吉侧身避让,又瞧见后方几人挡去来路。
自知遇着事了,放眼望去,倒是辨得来者熟人面孔,却叫不上名来。
“王吉,第一次下货,辛苦了。”
来者正是一道于商船卸货的众人,津渡署干了半辈子力气活的老师傅们。说老也不老,毕竟干不动的肯定是告老还“乡”。
王吉退至墙边,拱手说道:“各位老师傅辛苦,小子是受了管事之命,就临时搭把手。”
来者领头大汉是个光头,继续说道:“听陈管事的意思,往后你就常待在这下货的地儿了。”
王吉挠挠头,“陈管事未与我提及此事。”
“本以为你小子就是个跑腿的。城里历来跑腿的送物的,那叫脚行。我们这些力气活,俗称力行。”光头大汉语气抑扬顿挫继续说道,“你从脚行转至力行,按规律,得来拜山头。”
王吉不明就里,望着对方。
光头大汉指了指身后,“得请咱们喝顿酒。”
言语间,大汉伸手欲掏,像他们这些穷苦人家,拿了工钱,不是搁怀里就是藏袖中。
王吉生怕才捂热的铜钱就给摸走,背靠石墙,伸出双手与之推推搡搡。
光头大汉未料到这稚气未脱的青年倒是硬气,力气也着实不小,几番使劲都未能触及衣衫边角,便有些生气,开口大声道:“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人拜山头就要送礼摆宴,你倒好,第一天上活下货就突兀表现,怎么?故意显得我们都不中用?”
光头大汉一起哄,身后数人也跟着骂骂咧咧。
王吉赶紧解释道:“明日工钱拿来大家喝酒如何?最近家里住了客,这会儿又有几张嘴在等着吃饭。”
众人你一嘴他一语,不知谁说道一句,“是不是死了大人没人教你要尊从前辈。”
又有人一句,“家都没有,扯什么来客。”
王吉闻言惊愕抬头,瞧见各人脸色如常闲言自如,心中恨意渐烈,悲愤交加。
而众人纷纷出手,只想着摸走王吉怀里钱袋,或是那个瞧着还算名贵的玉佩,拿去换酒更好。
身前光头大汉估摸着自己纠缠已久,落了面子,伸着的双手顺势上撩擒住王吉脖颈喉头,心想着一个无牵无挂的孤儿,何必搞自己如此费劲。就要力透双肩通达指头,仍还悄悄留了力,生怕一失手,给拧断了。
却未料到胸口一阵剧痛,好似铁块亦或实木横击而来,随之双脚不受控制得离地而起,直至后背伏倒于地,剧烈疼痛撕心裂肺,却又口不得言,惟那不由自主抬头望着窄巷之上的一掠而过,白云一线天如遇乌云,逐渐黑蒙。
一众闲杂散汉,纷纷退后收手止了言语,齐齐转头望向躺在深巷中的光头大汉,此时已双目紧闭,嘴角抽搐。
原来是王吉咽喉被扼,又怒不可遏,挥臂格挡间便一肘结实打在对方胸口,致其横飞而出,丈许有余,就连那腾空落地的声响也甚是骇人。
谁能想到一个五官仍是少年模样的王吉,出手伤人如此干脆狠辣。
王吉自己也是大吃一惊,见周遭无人阻拦,不愿多想,拔腿即去。
本就渐暗的天色,又是逼仄的窄巷,王吉那一步不仅是踏出阴暗巷弄,更似踏进人间烟火,有人声、灯笼、锣鼓。顿时心中惊惧少了几分,豁然开朗多了几分。
路过包子铺却没了想要那肉包子的心思,一心离去。王吉抬起头辨识,印象中转角是那护城河边,三五步跨出,却是一面黑瓦红墙,没有灯笼高挂,瞧不真实。
“你瞅啥?”
王吉闻得一道尖锐嗓音,四处张望,见的高檐侧瓦边悬立一只黑猫,绿油双睛,圆瞳正望。
“说你呢。”
黑猫唇齿微动,抬起猫爪撸过正脸,接又猫舌梳理着前爪毛发,松弛慵懒。
王吉辨得黑猫言语,心下仍是慌张居多,未曾想起细道人反复念叨之语,只顾抱头鼠窜。
待到桥头前,惟有短毛幼犬灰灰见着王吉归家,上下扑腾,狂奔而来。
王吉远远得听着是犬吠汪汪声,随着距离愈近,犬声化作言语,愈发清晰。
“吃的呢?吃的呢?吃的呢?吃的呢?”
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