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治咽下嘴里的菜,道:“你不用那么着急,说不定二当家是去找石堡主聊事儿去了。你呀,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正当宴会进行到高潮之际,天空却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原本还凉暖适宜的晚风,此刻却变得有些寒意。不一会儿,第一滴雨珠从空中落下,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
“怎么雨说下就下?”元长安嘴里塞着肉,说话口齿不清。
陈治吃完最后一口菜,放下筷子回道:“《四时观象》中记载,‘夫天地之间,阴阳相交,水汽升腾,凝结成云。然则云厚而密,风起而聚,遂致雨落。今朝日暖风轻,天高气爽,乃阳气盛也。午后之时,地气蒸腾,水汽上升,遇冷而凝,积聚而成云。云之厚薄,视乎水汽之多寡;风之强弱,关乎云之聚散。适逢此时,风力突增,引得云气汇集,故而虽前时晴朗,俄顷之间,天色骤变,雨珠纷飞’。等回去之后,我把那本书借给你看看。”
元长安头都摇成了拨浪鼓,“我不借,我不看。”
然而,陈治挑眉轻笑,眼底笑意浅浅,“没事,我可以教你。”
元长安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索性报复性地将桌面上的饭菜一样都塞进嘴里,那份愤恨的模样,好似在咬陈治。
大雨磅礴,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宴会的气氛,反而为这场喜庆增添了别样的情趣。雨珠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后院的客人们纷纷移步至室内,继续举杯畅饮。而前院也只是架起了布棚子,雨珠在布面上疯狂暴打的声音,也算一种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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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的石守恩和二当家,从窗外看到大雨倾盆而下,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荡。
石守恩神色从容,若无其事道:“今年的秋天,雨下得比往年要多,一看就是多事之秋。”
“落叶纷飞,秋林双月,可不就是多事之秋。”二当家品着茶,摇着扇,好不惬意。
石守恩将手中的茶碗放在桌面上,起身走到窗户边,将窗户放下来:“雨声太大了,还是要把窗户关上才听不到。”
二当家神情微动,随即恢复平静:“不管能不能听见,出去这个门,还是能看得到满地泥泞。说不定,还会沾在自己的身上。”
石守恩看向二当家,眼神一闪,似笑非笑道:“周二当家这是话里有话?”
“难道石堡主不是吗?”
二人对视的那一刻,仰头大笑。石守恩坐回位置上,手指着二当家道:“周老二啊周老二,你可真是一只老狐狸。罢了罢了,跟你打哑谜,我是班门弄斧。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就行。”
二当家抱拳道:“我也不跟石堡主客气,就是想问问石堡主,堡内突然出现的骑兵,不知道堡主可知道?”
石堡主面色一怔,眼神躲闪,害怕被看出异样,连忙换了一副疑问的神情,反问道:“怎么?周二当家知道他们?”
“石堡主,你……”二当家略一迟疑,虽说他心中已有定论,但他总觉得石守恩还在隐瞒着什么,只能尝试寻找他语言的破绽,“你早就知道他们在黄石堡?”
石守恩冷笑道:“老子在黄石堡当堡主的时候,那个冯子嵇还不知道在哪个娘们儿肚子里呢。他以为骗了我闺女就万事大吉了,老子早就把他的底儿摸得个底朝天。”
二当家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撒发的冷意,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陪笑道:“看来是小弟想多了。既然石堡主有所防范,那小弟就说一说其他的事情。”
石守恩眼珠子一转,笑着说道:“那老哥我就洗耳恭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二当家准备旁敲侧击,“石堡主可知道周城侯?”他边说边观察着石守恩的脸色。
不出所料,石守恩脸色一僵,喝茶的动作也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在厉阳,谁不知道周城侯许文达?最近几年,他的发展势头很猛啊!”
“那石堡主……”
他还没说完,就见石玉秀便推门而入。
“爹,你女儿的洞房花烛夜,为什么要装病把我叫来?”石玉秀听手下人说石守恩老毛病犯了,吓得赶紧抛下如花似玉的新郎官。却看到石守恩正一边喝茶,一边跟周二当家聊天。
石守恩看到石玉秀过来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然后顺手将桌子上一沓纸张递给她:“叫你过来肯定是有事的,给你看看你的新郎官是个什么人。”
石玉秀心中微颤,眉宇之间带着几分茫然,等她看完手上的信纸,手指将纸张边缘捏出了褶皱。“他奶奶的,竟然敢骗老娘,我弄不死他!”
“把主意打到我闺女身上,老子也不会饶了他。玉秀,你就别回去了,谁知道那混蛋会打什么主意,就在爹这里等着,时辰已到,老子给他来个瓮中捉鳖!”石守恩的手搭在桌沿,五指紧攥,青筋暴起。
二当家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今日过后,黄石堡可就成了恒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石守恩站起身,背着手走了两步,“话到这个份儿上,我也知道你看出来不少苗头,我就不瞒你了。前几日周城侯许侯爷,派人送来一封问安信。他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不瞒你说,我确实心动。”
“这么说看来,石堡主另有高谋?”
“周二当家,你要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也是迫不得已。”
二当家露出不屑的表情:“迫不得已?我看在黄石堡与我清风寨结交多年,你跟我们大当家也算是多年好友的份上,劝石堡主一句,刚愎自用,前程有限。”
石守恩喜欢用笑脸迎人,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恼怒:“周南叙,我知道这事儿是我不对,我跟你赔不是。不过这事儿,我也是看在你我二人是兄弟的份儿上,我才开这个口。你可别蹬鼻子上脸,玩得太过,对谁都没有好处。”
“石堡主说的是,小弟领教了。”二当家突然笑出声,拍手叫好:“石堡主用恒王士兵做投名状,并清除一些匪首贼寇,真是下得一盘好棋。”
石玉秀被他们两个说的越来越迷糊,“爹,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福叔,将小姐带到偏屋去。”
石玉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偏屋。
“说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石玉秀被带走后,石守恩也不再伪装,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刚要喝口茶,发现茶碗里的水凉了,他也不在意,直接一口闷。
二当家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你的那些巡逻的小兵身上佩戴的,是官兵特制的环首刀。它与普通的环首刀不同,弧刀身,长三十七寸,宽二寸。而民间环首刀因为技术不成熟且铁料有限,多为直刀身,长二十八寸,宽一寸半。”
“没想到周二当家观察的那么仔细,我真是佩服。”
“不敢当,与石堡主的手段比起来,我这点观察算不了什么。”
“没错,那些巡逻的兵,都是许侯爷派来的。我们堡里的弟兄都是半吊子,没多大能耐,对付恒王的那支队伍,就是以卵击石,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不过,黄石堡上下我都做好了安排。不管是恒王的兵马,还是许侯爷的援兵。最后得利的,必须是我!”
石守恩攥碎了手中的茶碗盖子,他要做这场对弈之中的渔翁。
“我知道许侯与马绍宗结盟准备攻打常山郡,他们的兵马应该都已经出动。现如今,厉阳与少陵之间,就好比拉满的弓,蓄势待发。而庆泽县、黄石堡和清风寨,就是他们两方拉拢的箭,尤其是许侯。
我在着黄石堡窝了半辈子,但我不能让我闺女跟我一起在这里磋磨一辈子。现在这个世道,谁有兵马谁说了算。我黄石堡弟兄不多,也都是苦命人,不争就会死。既然争,总得往上争,这上面是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二当家嗤笑道:“石堡主野心不小。”说着,他站起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感慨道:“君子守正坦荡,小人行险侥幸啊!”
“周南叙!”石守恩气的牙痒痒,但就是拿他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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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得快、下得大,但是停的也快。
“雨终于停了,咱俩都吃的差不多了,二当家怎么还没回来?”元长安刚念叨着,就看到二当家摇着他的羽毛扇子过来了。
二当家神清气爽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桌子的残渣,“你们还真是不等我?”
元长安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饱嗝,她还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谁让你上个茅房都这么长时间,我们还以为你回清风寨了呢。”
二当家也不气恼,哈哈一笑:“说不过你,不过今天晚上,有好戏看。”
元长安和陈治二人对视,后者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对二当家说道:“我和长安在这里,碰到了一个熟人。”
“谁?”
“石玉秀的那个新郎官,就是白崇山上裴四娘的义子,冯子嵇。”元长安回道,“我和陈怀久猜测,堡里参宴的那些骑兵,应该就是冯子嵇带来的。”
二当家用筷子挑拣了些肉渣,一边吃一边说道:“原来这个冯子嵇和我们清风寨,还有这般渊源。”
“今晚的好戏,是不是跟冯子嵇和那些骑兵有关?”
元长安有些兴奋,她最喜欢看戏,更喜欢能凑热闹。二当家对她的小心思了如指掌,“今晚的黄石堡不会太平,我们现在离开是来不及了,赶紧吃完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行,我就待在这里。要躲你们躲,我反正不会躲。好不容易有热闹可以看,我才不躲起来呢。”元长安撇了撇嘴,将自己的蝴蝶双刀摆在桌面上。
二当家劝不住元长安,索性看向陈治,而陈治也仅是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于是,二当家妥协道:“罢了,你自己在这里多注意安全,别暴露自己的位置。”
“知道啦知道啦。”元长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绝对不会干看着,什么也不做的。
二当家始终放心不下元长安,将陈治安置妥当,他便去找元长安,说什么也要把她带过来。
陈治一个人在昏暗的角落里藏着,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可是周围一片漆黑,他的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眼前出现一抹明亮的光,他跟着那束光,跌跌撞撞,兜兜转转,不知道转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小院子,眼前出现了一个熟人。
“少陵一别,怀久别来无恙啊。”
陈治轻笑道:“别来无恙,知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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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接近尾声,二当家和陈治离开之后,元长安吃了一口刚端上来的水果,然后起身从二楼翻跃而下,去了前院。
前院的小兵喝得酩酊大醉,倒成一片。而那几桌骑兵,依旧坐姿挺拔,时刻警惕着。元长安躲在暗处,嗤笑一声,破绽百出。
忽然,她想到刚刚忘了告诉二当家,陈怀久的眼睛在稍微昏暗的地方就什么都看不到。
“我这脑子!”元长安一拍自己的脑门,小声自责道:“不过,有二当家陪着,陈怀久应该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