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学期的柳书亦注定是忙碌的。
她前脚刚踏入教室,后脚还未抬起便被班主任的一通电话叫到了院长办公室。
此次的魔方对抗大赛上,LAN国代表团取得了历年来最好的成绩。不仅团体赛拔得头筹,更难得的是个人赛也一雪前耻,打破了数年来的零记录,甚至出人意料地夺得了更具含金量的第一名。这位爆冷的不见经传的选手,为LAN国在这场国际物理竞赛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比赛是实况直播,为保证结果的公平公正,所有分数排名都是实时呈现。彼时,正是LAN国的凌晨两点,静默的黑夜挡不住网友们的高昂热情。当那面用来更新名次的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只出现一个人名时,柳书亦,这三个简简单单的汉字,似乎在这一刻被注入了巨大的魔力,令所有的观战者眩晕,强有力的冲击让大脑不得不暂时宕机,空茫茫的一片,正如那无根的浮萍,找不到依托的实感。
当一切神思归位,狂喜是那澎湃的潮水,大起大落;骄傲是那七月的巧云,美丽惊叹;荣誉是那海上初升的太阳,朝霞如画,万丈光芒。
这一日的黑夜,更深露重,万籁俱寂,漫长却又短暂。
天空尚未清朗,M大的校长便接到一通来自市长办公室的电话,待一番洗漱后,即驱车前往。直至下午四点,才得以回到M大。接连不断的临时会议,一张嘴几乎就没停过,甚至于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好在校长虽年过六旬,但精神向来矍铄,勤于锻炼,体魄健壮,只是那超负荷工作的嗓子,依然没能逃过沙哑的宿命。
校长办公室的窗外是一株高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茏,粗壮的树身需要三个成年男性才能环抱住。正如M大的莘莘学子,青春,朝气,拼搏,敢想,肩负着未来革新的重任。
他慢悠悠地喝着茶,温润的茶水,清雅中略带着些微苦涩,总算稍稍缓解了那抹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灼热感。他的办公桌上摊着打开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会议纪要。他的神态稍显疲惫,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眼角的褶皱,如山河辽阔,笑得自豪又满足。
M城是政治与经济重地,作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试点城市,它有着海纳百川的胸襟,鼎新革故的魄力,以及雷厉风行的执行力,真正将决策落到了实处,才有了今天在国际上也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正如尺有所短,寸有所长,M城近些年着重发展经济,在科教的赛道上捉襟见肘。而现在,一场足够在物理界搅动风云的国际赛事,LAN国不但团体赛一战成名,进一步提高了国家在国际科学发展与创新力领域的形象,还一举夺得个人赛的冠军,独特的创造理念与卓越的实践能力,在一众翘楚中一骑绝尘。更为重要的是,此次代表团队中有五位是来自M城的高校学生,那位一鸣惊人的学生便是其中一位。如此种种,只在一夜之间,M城便将在科教这条路上突出重围,一跃成为新星,对后续的各项工作开展都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各种层面上来说,皆是锦上添花的妙事。
“让我报告?报告什么?”柳书亦一脸地茫然,虽然班主任和院长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但她完全没听懂。
物理学院的院长是位和蔼可亲的老人,主攻核技术,在其研究领域有着非同凡响的地位。他乐呵呵地看着明显在出神的女孩儿,慈善地像个宠爱孙女的爷爷:“是不是听得很无聊?让你们这些孩子去参加那些会议确实难为你们了。”
柳书亦笑得有些腼腆,纤长的手指相互搅动着,泄漏了主人此刻的局促:“院长,我不合适的,我不习惯面对很多人,那让我非常紧张,可能连话都会说不清楚。”
“你这孩子真挺奇怪的,明明赛场上冷静自持,怎么让你做个报告像是去打仗一样,说话有那么难吗?”
“很难啊。”柳书亦默默地叹了口气,比赛场上做得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可以全神贯注,以至于能忘却对于陌生人群的恐惧。可是,报告会啊……暂不说作报告的人是否有将报告的内容好好地传达给台下的听众,至少在柳书亦看来,那些打着各种旗号组织起来的会议属实冗长又冠冕堂皇,她宁愿在实验室呆上一天,也不愿意出现在那种场合一小时。
“院长,”柳书亦觉得有些无趣,但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班主任,以及德高望重的院长,良好的教养,让她不能表现得随心所欲,“您知道的,我一直都不爱参加这种会议的。我觉得这种机会应该给师哥师姐们,不管是专业水平还是为人处事,他们都比我更能胜任。”她的目光真挚诚恳,墨玉似的眸子,通透明亮,柔软可爱。她虽不喜那种场合,但与会人员大多来自政府部门,也有物理届的相关名人到场,不管会议的性质与目的如何,对于后辈来说都是一种扬名的机会。
院长端起手边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抬头的时候正好跟柳书亦的班主任对视了一下,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心照不宣的无奈。毕竟,这小丫头也不是第一次拒绝了。
“既然你不愿意,我就让你师哥他们去了。”
柳书亦迫不及待地道谢,生怕晚说一秒院长会反悔:“谢谢院长!”
“你这小丫头,每次都把机会拱手让人,你真不觉得可惜吗?”院长语重心长又老生常谈道,“那些人里,即使结交一两个,都会对你日后的工作有莫大的助力!你怎么就不知道改改你认生的性子?以后总归是逃不掉的。”
柳书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下巴:“我可没您说得那么无私,我只不过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性子做事,有些自私和任性罢了。”
“你这脾气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院长摆摆手,“行了,你回去上课吧。”
柳书亦像个终于逃出牢笼的小鸟,溢于言表的欢快明明膨胀得几乎要爆炸,却又硬生生地克制住。她站起身,努力甩掉转身就跑的冲动,礼貌地跟院长和班主任说再见,便一刻不停地往教室奔去。
班主任看着她恨不能脚踩风火轮的架势,委实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怕成这个样子?咱们还能吃了她不成?”
“小丫头的脾性古怪得很,随她去吧。”
“那报告会真不让她去?就算不作报告,去露个面也是好的,那些人里终归不都是大气的。”虽然院长应得爽快,但班主任终究有些担忧。毕竟这个报告会,上面的负责人虽未言明,却句句不离柳书亦,但凡是个有眼力见的,也不会上赶着往枪口上撞。
院长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本来就是个噱头,上面想借此立个门面罢了,小姑娘不愿意去就算了。”
“我这不是怕有些人心存芥蒂吗?”
院长冷哼一声:“就那帮人,老头子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是是是。”知道院长说一不二的态度,班主任遂放弃挣扎,“您就惯着她吧。”
院长笑吟吟道:“自家孩子,我不护着还上刑不成。”
回教室的时间正好赶上第一节课结束的铃声,熙熙攘攘的人群鱼贯而出,纷杂的声音,吵吵闹闹,青春,朝气,充满了活力与冲劲。
“书亦,恭喜你得奖!”
“柳书亦,你太厉害啦!”
“你今天的衣服很可爱哦!”
“恭喜你获奖!”
“欢迎回来,书亦。”
……
奶白色的毛绒外套,宽宽大大的帽子上,立着两只圆圆的耳朵,小巧的脸庞,五官精致,让柳书亦看起来分外软萌又可爱至极。原以为戴上帽子能多多少少地遮挡住他人的目光,此刻看来,却是弄巧成拙,愈发地引人注目。好在大家也只是简短地寒暄两句,并未过久逗留。待到踏进教室,上课的铃声随之响起,柳书亦默默地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不用承受来自同学们的热情了。
物理是M大的王牌专业,现如今的物理界,来自M大的校友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不同于传统的应试教育,M大的学风开放、包容、创新,致力于挖掘学生的多样性。打破常规,不拘泥于形式,不固步自封,尊重学生的个性,以多元化的姿态,充分展现了一个高等学府对于人才培养的无限可能性。
作为独树一帜的标杆,M大真正做到了言传身教。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不拘一格的教学方针,因材施教的灵活多变,注重知识传播的同时,亦加强对于人格魅力的培养。正因如此,M大不仅在教育界一骑绝尘,在向社会输送人才方面,亦成为各大企业争抢的不二首选。
M大的另一个王牌专业是软件工程。
事实上,直到高考前夕,M大的软件工程专业都是柳书亦的唯一志愿。在她看来,编程语言的世界里,是非分明,对与错有着极致严苛的界定。简单的短语组合,无需修饰,也不必华丽的词藻,只要指令正确无误,便是见证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幻时刻。
柳书亦喜欢这份纯粹。
人类的世界,万物和谐共生,却也动荡杀戮。它神秘莫测,同样可怖狰狞。错中复杂的关系,暗流涌动的人心,怪诞不经,荒谬绝伦。正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反而听起来倒像是精心杜撰出来的博人眼球的故事。
只是,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到人心在欲望中无限膨胀。
于是,开始迷失,对前路的凶险,视而不见。然后,一步步地堕落,深陷泥沼,执迷不悟。
最后,终于彻彻底底地沦为恶魔的傀儡。那蛊惑的声音,是淬了毒的蜂蜜,甜美万分,却也极度致命。
现实,不是戏剧,却高于戏剧。
人类穷其想象,依然显得苍白匮乏。唯有经历过,方才知晓它的残忍究竟有多丑陋极致。即便那份伤害最终半路夭折,并未达成实质伤害,但它依然是卡在喉咙里的锐刺,细细的,小小的,却犹如利箭一般,极速如飞,带着逼人的煞气,昭示着它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在柳书亦至今为止的人生里,甚至不出意外的前路,必定是一片坦荡。她万般顺遂,做事全凭心意,喜恶分明。她的生活富足简单,身边的人护她,爱她。她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是雨后的七色彩虹,美好,瑰丽,耀眼。
只是,她终究不是象牙塔里的孩童。在太阳温暖不到的阴暗里,贪婪是邪恶滋生的温床,妄念是不折手段的一意孤行。万事有因果,究其缘由,总教人为之震动。
柳书亦的高三,比起日夜奋战于题海的同学来说,显得过于潇洒又离经叛道。
当老师带着大家查漏补缺时,她在研究定位追踪脱离网络的可行性,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铺满了数张草稿纸。
当一个年级的同学们争分夺秒地刷题背诵单词时,她在尝试对架构权衡空间中的信息进行综合,以实现将架构决策编码成一套模型,使计算机可以根据该模型自动生成权衡空间并对其进行探索。
当所有人严正以待即将到来的最后决战时,她在测试初步完成的APP的运行能力,并试图加入全新的妄想,将天方夜谭的不可思议,变成敢想敢为后的现实。
因为好奇,所以追根究底;因为兴趣,所以热情饱满;因为喜欢,所以不断挑战。人生的际遇,有人说是一场绚烂的烟花,即便稍纵即逝,但开场即是巅峰,有人说是一场修行的马拉松,只有持之以恒,才能抵达成功的终点。但对柳书亦来说,人生更像是一场奇幻的冒险游戏中掉落的盲盒,永远不知道会抽出怎样的奇葩道具,然后不同的选择,踏上未知的前路,开启全新的打怪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