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平经过他看过无数次的残败街景，快步走回家里。他将房门锁好，马上抽出那几张纸放在灯光下查阅。要说这个破地方有什么会让他觉得过得不舒服的话，就属灯光过于昏暗这一点了。不过，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把它换掉。

『记忆市场』。修平对这个词汇并不陌生。虽然没有参与过交易，但他曾经数次出入过那里。

走进那里，看到那些想要逃避现实的人，他就是会莫名觉得恶心。他定睛看向纸上面的人脸图像。

高桥武志，31岁，七年前开始就职于涡轮城的记忆市场。记忆市场，顾名思义，就是交易记忆的地方，这种不可能被伦理所容忍的东西自然没办法搬上台面。

他将那几张纸翻到最后一张，大致浏览了一遍其运作机制。和自己印象中没有太大出入。虽然昌彦说高桥武志现在并不在那里，但既然距离不远，修平打算在今晚先去摸清那边的大致情况。他走到镜子前，将上面久积的灰尘掸去，稍微将头发打理了一番。

他走到堆放的箱子前开始翻找什么。一股衣物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最终从里边翻出了一套嗨咖风格的衣服。上次用这个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宽松，现在穿上的感觉正好。他再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墨镜戴上，重新走回镜子前查看自己的样貌。

很好。就算是松下遥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他最后确认了一次时间。日期在不久前已经跳动，但由于刚刚睡了挺长时间，他现在并不觉得困。他将手枪上的消音器取下后藏进外套内侧，

随后将外套穿上。天气寒冷，以这样的打扮在街上走动应该不会遭到怀疑，但进入室内后还是把它脱掉比较好。他检查了一遍身上的物品，将摩托向门口推去。

他的房间在二楼，每次回来都要将车开上楼梯，说实话蛮麻烦的。但那也是无奈之举，要是将爱车放在外面一晚上，修平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它了。他打开车灯，沿着略显阴森的小巷向外走去。

午夜的天空出现在头顶。渡边修平抬头望向那片灰黑色的帷幕。

“很久以前，人们曾向浮在天际的一粒星星许下愿望。”

——那是仅看得到人造物之地。一颗颗白点错落在穹顶上，它们不是自然地闪烁，而是机械地律动着。修平凝神地望着其中一粒明灭的光点。

如今，没有人再相信童话。但作为星星的替代品，他轻轻地向那卫星许下两个愿望。

......

一间平平无奇的地下酒吧，至少表面上如此。要说有什么特点的话，可能就是“能见到这种中档酒吧不应该见到的人”吧。换句话说，有不少穿着相当高档的人士会到这个地方。

这就是涡轮城的记忆市场的所在地。在其他城市的分部差别也不大，大都是用这种相当混乱的场所作为掩护。如果不作伪装的话--也没差，他们早已买通了上面的一大片人。

渡边修平用右手握住扶手，却因一阵刺痛而把手抽回来。他看向自己缠了几圈绷带的右手。基本上是不太会干扰行动，但下次还是小心一点为妙。他拨开门帘，走进酒吧里。

被外面的冷风折腾完，室内显得格外温暖。他脱下外套，将其挂在左手上，四处张望着。根据看过的资料，这一层只是普通的餐厅。这里的空间算得上宽广，各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客人，他们正享用着面前的美食。

修平看了一眼菜单。价格不高，他勉强能接受。出入者的数量几乎比得上正在用餐的人，再怎么想也不会觉得是件正常的事。他望向人流的源头，是卫生间的方向。修平逆着人流朝那边走去，很快就看到了连接下层的通道。

他快步走下铺有红色地毯的楼梯，正好见到一个人把门推开，于是闪身跟着进去。

光线瞬间变暗不少，修平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巨大声浪。他望向里边，各种各样的人坐在吧台前或座位上喝酒聊天，不知为什么跟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看上去反而有秩序不少。也许只是暂时?不同时间点可能有不一样的客人。

修平走到吧台的空位上坐下。虽然他知道要怎么到市场里，但让服务员带路也许会知道些不同的东西。

『想喝点什么?』正当修平目视着斜下方思考的时候，耳边传来光是听着就色气的声音。他抬头瞥了一眼，穿着十分开放的酒保就站在面前，手肘撑在桌面上。

他感觉自己被用一种非常无可言喻的热切眼神盯着看。……看来这里也是有提供特殊服务的。他缓缓移开眼，试着不去注意那过于丰满的身形。

『——先说好，这里可没有那种服务。嗯……不过这位客人要是想要的话——」

「——我确实需要一些特殊服务。」他身体稍微后仰，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

『哎呀，这位客人可真是——』

渡边修平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可以带我过去吗?」

……

那名酒保将修平送到负三层的入口，就这样折返了，走的时候似乎还在说着什么『真可惜』之类的话。他记得上次来走的不是这条路。

将入口设置在这种地方，一般人确实没办法找到。修平想着，推开面前的门。

与上一层的酒吧没什么区别的部设进入视野，不同之处在于前台的上方设置着一大块屏幕，不同类型的记忆描述在上面显现。似乎是按价格排序的。他从上往下看。

——『青春的回忆」……价格似乎是20点。他浏览着标题，似乎不能了解里边到底是什么内容。床戏之类的反倒只卖1-2点。

他走到前台，试着向接待员询问一些信息。

「你好。弄这些需要注册一个什么会员吗?」他指了指那块屏幕。

『是的。要了解详情请到这边来。』她从前台走出来，领着修平走到一个房间门口，敲了敲门。『中村先生，有人要注册会员。』

『可以。』浑厚的男声从门后传出，接待员帮他拧开了门把手。

修平走进那间看起来像是办公室的房间。它的内饰有些过于简约，跟普通文员的办公室无异，大概是为了给来到这里的人一种轻松感吧。一名四十来岁的男性坐在桌前，仍然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

『要注册会员吗?先在这边登记信息。』那人抽出一张纸递到前方，示意修平在椅子上坐下。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忙。

渡边修平大致浏览了一遍上面的条目，大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他的视线停留在姓名这一栏上。

『不想填真实姓名也可以随便填。』

修平抬头望向他。那人并没有盯着自己，而是依旧看着屏幕。他于是低头继续浏览着纸张。

『不透露姓名的人并不少见。』那人突然继续说道，『到这里来的，不是很多钱的就是穷途末路之人。』修平细细品味着这句话。

的确。当他们躺上那台机器，他们实质上已经交出了自己的人生。虽然理论上只要目标抗拒就无法传输记忆，但他们是自愿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记忆被动了什么手脚，要想到这一点并不难。在这个没有法律约束的地方，不会担心这一点的，也就只有那些不需要担心的富人和没有余裕担心的穷人了。

他将那张纸翻面，背后写着记忆交易的具体流程。

——用户可以传出一段美好的回忆，换取数量不等的点数。你可以使用这些点数换取其他人传出的记忆，也可以消耗一定的点数，删除你脑中的一段记忆。这些点数可以直接购买，也可以以一定汇率兑现。

他继续往下阅览着汇率表。不同“质量”的回忆能换取的点数似乎有很大的区别。这取决于这一类记忆的稀缺程度和长度。举例而言，像那个『青春的回忆』大概就相当美好吧，所以能被抬到20点的高价。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交出这样的记忆。

那个人可能急需用钱吧。不过根据他的认知，也有一些人会为了删除痛苦的记忆像这样去换取点数。修平在脑中叹了口气。

——在用户开始传输记忆前，需要对那段记忆进行模糊度测定。模糊度在一定区间内的记忆能够被传输。

「这个模糊度是有什么考虑?」

『——哦，那个啊。』那人终于稍微停下敲键盘的手。『只有模糊程度恰到好处的记忆才能被其他人准确认知。』

『人脑通过潜意识来补充那段记忆的细节。』他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滔滔不绝地输出着，『正因为人的记忆是支离破碎的，才让记忆传输拥有可能性。举例而言，你经常想不起来一件事的前后细节吧?有时候还会搞错它发生的时间。所以，那些外来的记忆才有乘隙而入的机会。』

修平试着回想。的确如此。

「——人们没办法知道哪段记忆是传输的吗?」那是渡边修平困惑许久的问题。

『看用户怎么选。』男人伸手指向纸上的一行字。『用户可以挑选三种自适应方法的其中一个。』

『第一种，不作调整，即用户会知道自己先前选择了什么记忆。』

『第二种，半保留调整，用户会记得自己来过记忆市场进行传输，但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记忆。如此一来，那段记忆就相当于彻底成为本人的记忆。在那之后，他只会觉得“这次体验还不错”。』

『最后一种，全部清除。』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先喝了一口，『用户关于记忆市场的全部记忆都会被删除，他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他不会记得有这个地方，也就对那段记忆毫无疑义。』

那人顿了一顿，视线转向修平。『你真的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算不上是……我没有账户吧?」修平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他耸耸肩，『你可以去登录看看。

「登录?」

『扫一下眼睛就可以。』他指向一旁的机器。

修平将脸凑到机器面前，右眼对准那个扫描仪。左边的屏幕上显示出“该表征未注册”的字样，他于是稍微放下心。按道理是不会有账号的，不过如果有的话那真的是细思极恐。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看向那张纸。真实姓名肯定是没法写了，但修平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假名来。要用送货时的假名吗?-—算了。

他提笔写下「AGONY」这一单词。

那人看到他写的名字一栏，轻挑眉头。『原来如此。你也有想要忘掉的东西吗?』

「也许吧。」他随便地回答道，一边翻阅另外几张协议和条款。大概没有什么奇怪的条目，他于是继续填完其他空栏，按上指纹。

男人收回那张纸。『现在没人给你登记。归档之后你可以通过扫描虹膜登录。稍微晚一点吧。』也是，现在还是凌晨。修平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房间。

重新回到大厅，修平稍微觉得有点冷，于是把外套披在身上。虽然那外套也没有保暖效果。他坐到角落稍微暖和一点的地方。两点钟。四处仍然有人在走动，但还是略显冷清。也许是这样的氛围使他觉得空气都冰冷不少。

他打量着这间场室。到了早上，高桥武志就会出现在这里。按照资料，他是在第三间记忆处理室工作的。修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首先怀疑是不是那家伙把纱织的记忆清除了，但广泽昌彦表示没有这种可能。

『喂。没见过你来啊?』旁边突然传来人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转头望去。那人坐在修平旁边，打扮比他还要寒磷一点，现在正面朝自己。哦原来在和自己说话。

「……有新客很稀奇吗?」修平试着将对话继续下去。

『谈不上吧。』那人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拿出火机就要点起来。这里是无烟区吧?修平差点就要开口了，他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将烟收了回去。『不过我觉得你看起来有些奇怪。』

「什么?」

『你不像会来这种地方的人啊。』那人随意地道破，『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深重的忧郁。那是值得你到这里来的存在吧?』

「是那样没错。」

『听我一句劝，别把那些东西忘掉。』

那大概是他的亲身经历吧。修平望向他憔悴的面容。

「此话怎讲?」

『忘掉不等于救赎。』他指向稍远处的一个人。『看到那个穿着体面的人了吗?他经常来这个地方。有钱人啊，他经常来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啊。从来不记得自己遭受过挫折，不记得自己有与他人争吵过的人，稍微发生一点大事，不靠记忆消除就已经去自杀了吧。他的脑子中只有美好的回忆。』那人摇摇头。

『再看那个人。他是和我一样的穷鬼，为了消除一段痛苦的记忆来到这里。但是他那段记忆，长度有点长了，花的点数也比较多。所以他最近来这里卖一些回忆，再用得到的点数去删。』

「听起来还比较平衡。」

『当他攒够了点数，就能删掉那些每天让他以泪洗面的记忆了。快乐与痛苦的记忆一同消失，现在连唯一能证明它存在过的点数也清空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呼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修平接话道，「你呢?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他自嘲似地冷笑了一声。『我父亲早逝，母亲现在患病在床。』

『所以我卖掉了各种快乐的记忆来换钱。』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修平发觉自己不该在这种地方打探他人的过去。

『家人的记忆除外。』他补充了一句。

为了给家人治病而用记忆换钱。倾尽所有，就会有希望了吗?

「祝她早日康复。」

那人点了点头。像是在转移话题般，他向修平发问。

『你觉得，如果失去了所有快乐的记忆，会发生什么?』

「会疯吧。」修平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值得庆幸的是，并非所有记忆都能传输。』他叹了口气。『否则我已经那样了。』

修平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那人再次摇了摇头。

『你有想要守护的人吧?抢劫，做苦力，干什么都好，我劝你别碰这个。』

「感谢提醒。」他一开始就没有去碰记忆传输这种东西的念头，但既然是对方的肺腑之言，还是应该心怀感激地接受。「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你现在还站在这里吧。」

修平感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他已经说了自己是为了家人来到这里的，也就不可能中途放弃。

『回不了头的。』他低下眼。『当一个人的心变得不完整，这个社会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心灵已经残缺不全。修平不难推出这个结论。

一个人的任何行为都完全取决于他的经历。正是因为他经历过什么，才会根据记忆选择该做和不该做的事。当一个人的部分记忆被篡改，他做不出完全相同的行为，没有了曾经的性格。那个他，还是他吗?

「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在和我对话?」虽然面前的人和他完全只是一面之缘，但修平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为了亲人倾尽所有，最后毁了自己。

『一时兴起一一我觉得你会走上类似的路，所以来多管闲事。』

「也许已经走上了。」

他说得没错。

明知道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他也没办法回头。

『有缘再见吧。』那人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望着那个不知名的人的背影，修平觉得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

……

渡边修平走回负二层，打算去点一些不含酒精的东西润润喉咙。他坐在相同的吧台前，见到了不久前一位酒保。修平有点想问「熬夜不会让皮肤变差吗?」但是憋了回去。

『特殊服务的体验如何?』她居然一上来就用老熟人的口吻说话。

「什么都没做。只是下去看看。」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修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无视她，打算点一些什么。

「要一杯——」

嘟——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广泽昌彦?

「——喂?」他将手机靠到耳边。『高桥武志出门了。

「……这么快?」

『他去上班的时间不是很固定，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早。』

也罢。早有早的好处，在场的人越少越好。

「我知道了。」

『等他到了那边，我会再通知你。』

「话说你怎么知道他的动向的?」

『有眼线啊。」

「……呃，这边的眼线，在哪里?」修平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他觉得还是该稍微利用一下能利用的资源。

『……虽然不太想说，不过我觉得挺显眼的。』

修平望向面前那位酒保，此刻她正眯着眼盯着自己。

「呃，你认识「广泽昌彦」这号人吗?」

『当然了，通缉犯先生。』她很高兴似地回答道。

……

渡边修平背靠在墙上，盯着唯一的通道，等待高桥广志出现。根据计划，那时他将指定到他所在的3号记忆传输室，并趁机解决掉对方。

——短促的震动，是陌生来电。他双击接听键。

『——那人——到酒吧了。』即便经过增强，负三层的信号还是非常差。

「我知道了。感谢。」他简略地回复过后，将三粒药丸扔进嘴里。

渡边修平摸向腰间的手枪，确认着触感。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将眼睛对准扫描仪。

“身份已验证：「AGONY」。”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那种滋味，你来尝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