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沟镇，听起来是个很土的名字。这里是路远的故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住在三沟镇。那里曾经有他的爷爷奶奶，后来爷爷走了，奶奶也被接回福清，路远也就离开了这里。奶奶告诉他，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的归宿。

天上有白云，地上有河流，人间有真情。

这个小镇依旧存在，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古老。一条乡间小路，路远骑着王大爷的破三轮，艰难地爬上这个不是很陡的山坡。江莱穿着白裙子，脸色依旧苍白。她撑着杆子，仰起头看这熟悉的场景。

轮子突然磕到一颗石头，震动让江莱很不舒服。

“路远路远，你能不能快点，半小时的路，你都骑了一小时啦，慢死了。”

“我靠，能不能讲点理，这些路崎崎岖岖的，你行你上！”

“不要，是你说要带我来的，我只管坐着。”江莱说，“那你呢，明明我送了你面包车，为什么要骑王大爷的三轮车呢？”路远一听，低头看着生锈的把手，他笑了笑，笑得就像是那个已经死去的老头。

路远道：“你管我，老子就爱骑三轮车。我可告诉你，收废品很赚钱的。王大爷.....王大爷就是靠收废品，给我留个几百万呢。”江莱撇嘴，吹动眼前刘海，路远看着这幕微微一愣，这是江莱的招牌动作，代表着这个小女孩正在不服气。

“江莱，你后面有马蜂！”

“什么！”

江莱向前躲去，被路远一把抱住。

他低头，吻在江莱的唇上。

江莱微微睁大眼睛，没有抗拒，闭上眼享受着此刻的温馨。他们曾热吻过，激吻过，却不曾想如今这个平淡而安静的吻，却让他们感到无比安心。分手之后，这对曾经相爱的人，是否幻想过能再次接吻？

路远不知觉得落泪，轻柔地捧起江莱的小脸蛋，以前是可爱的瓜子脸，刚刚好是路远的一个巴掌大。现在瘦得全是皮包骨，都是白里泛黄的肤色。

江莱睁开眼看着路远，他的睫毛她曾数过，也拔过。江莱总会被路远看得害羞，因为路远看她的时候，眼中全是说不尽的爱意，在那段时间，江莱其他的不知道，只知道一件事情。

路远这个男孩，很爱很爱她。

二人分离，江莱捂嘴回味，同时愤恨开口，“偷袭我，臭不要脸啊你！”

“看你不服气成那样，就亲了。以前我不也是这样，对你的吗？”

江莱看着路远哭，继续生气：“那你哭什么，我的嘴巴不甜吗？”

路远抹去眼泪，扭头继续骑车，“不哭不哭，刚刚沙子进眼睛了。”

三轮车继续咕噜咕噜地前行，江莱望着路远的后背，她从后面抱了上去，小脑袋搁在路远的肩膀上，亲了亲他的后颈。她说，“快点啊快点啊，路远，骑得快一点啊。”

路远笑，“知道啦知道啦，我的小江莱啊，很快就到了。”

“谁是你的小江莱......”

“你，是我的江莱。”

“我是你前女友。”

“你是我的，将来啊！”

三轮车抵达三沟镇，路远下车就看见江莱张开双臂，他笑了笑，便默契蹲下背起江莱。江莱勾住他的腰，老老实实地挂在路远身上。进入三沟镇，这里和路远以前的记忆一模一样，可是他未曾想起和江莱有关的一切。

这里倒是承载了他许多美好的记忆，那稚嫩的童年里，他和这里的生活的孩子打成一片，早上就开始到处乱跑。爷爷奶奶在后面跟着，路远跑得很快，他们追不上。现在路远想，那时候应该走慢点的，因为就算是走得再快，也会追不上爷爷奶奶的。

时间啊时间，真是个绝情的东西。

这里也有他讨厌的人。

比如让他念念不忘的隔壁家小黑妞，那个小家伙和他玩得很好，但是就是爱打人，路远有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惹到她了，哐哐哐就是一顿打，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不知道，那个小黑妞现在怎么样了。

江莱笑，“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什么？”

“没有诶，我真的不记得在这里和你见过。”

“何止见过啊，那这样，我们先去你的老家。”

“好。”

他背着她，继续前行，走过一条泥泞的小路，来到了路远的老家。路远很意外，路上看见了许多废弃的房屋，但是唯独他这一栋老房子焕然一新，难道是他老爸去整理老房子没和他说吗？

江莱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啦，放我下来吧。”

“嗯。”

江莱走下来，却不曾走向路远的老家，而是走向隔壁的一户人家。路远道：“诶，我老家在这呢。”江莱扭头一笑，“谁说是要去你家啊，是要去我老家。”

“你老家？”路远愣住，因为那户人家他是记得的，是那个小黑妞。

在这一刻，路远的瞳孔放大，以前的回忆不断涌现。那是在三沟镇的一个公园，他们一群孩子在沙堆玩耍，突然路远注意到一堆孩子在那对另一个小女孩指指点点。路远过去查看情况，原来是女孩太黑了，被人骂是小黑妞。

路远觉得是真的黑，但是人家黑，关你们JB事啊！

于是，路远就一个人杀过去，打了七八个小孩，打得他们再也不敢喊小黑妞叫作小黑妞。可是小黑妞真的黑，而且打人不比他差，那可是相当的狠。所以路远为了报复她，也就继续叫她小黑妞了。

“我不黑！”

小路远大叫，“屁，黑得跟煤炭一样。”

小黑妞：“不黑不黑，后面会白回来的，我只是被晒黑了。”

“哪里的阳光这么毒啊！”小路远不信。

“夏威夷。”

小路远觉得好笑，“屁！你个土炮还能去夏威夷！”

“真哒！”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我要去问爸妈！”

说到这里，小黑妞突然变得犹豫，最后变得决绝。

“我不告诉你。”

“我要你，自己想起来。”

难怪......难怪。

路远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收到江莱骨灰罐之后，只能看见一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孩，还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因为自己早已忘记了江莱以前的模样，而那件黄色连衣裙，正是小黑妞穿的衣服。

在他受伤时，陪伴他的人是江莱。

在他来到三沟镇后，陪伴自己的还是江莱。

那几年，路远竟是都没能认出这个女孩。

路远站在原地，看着江莱从那户人家里走出，白色的小裙子成了黄色连衣裙。那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早已出现，身影与江莱重叠在一起。是她，从始至终都是她啊。路远的泪水滴落，“原来，那个小黑妞是你啊。”

江莱走来，捶了路远的胸口。

“你从伊甸园走了之后，我可是哭了三天呢。为了安慰我，江叔叔带我去夏威夷玩，回来后就被接到表哥家了，再次遇见你，你居然认不出我，还说我是小黑妞，黑得跟煤炭一样！”

“真是气死我了！”

路远说，“的确很黑啊，难怪你打我打得那么起劲。”

“表哥家？难道说，这个房子，是周向峰的？”

江莱点头，“对啊，我们那个时候他也在，只不过他快高考了，时间很紧张。”路远仔细回想，的确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在他们玩的时候，总有个瘦高个站在后面，不是拿着笔就是拿着书，也不知道是在写什么。

那个是周向峰啊，难怪那么臭屁，也难怪他第一次看见周向峰那么不顺眼了。

“抱歉啊江莱，我那个时候，没能记起你。后面的岁月里，也没能记起你。”

“没事啦，好啦好啦，怎么又哭了。”江莱抹去路远的泪水，二人携手绕着三沟镇走，渐渐地回忆起以前的时光，荡秋千，跷跷板，沙堆，这些东西他们重新玩了一遍。他们玩得很开心，隐藏了巨大的悲伤。

“路远，还记得山顶那颗樱花树吗？”

“记得。”

“我们去看看吧。”

“嗯。”

很可惜的是，童年的一切似乎都在，唯独这棵樱花树凋零了，只剩下枯萎的枝叶。江莱却继续牵着路远向前走，她让路远坐下，然后她就像只小猫一样躲在路远的怀里，两个人继续接吻，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分离后，江莱却说了不可思议的话。

“对不起，路远。”

“怎么？”

“我不该把那个骨灰罐寄给你的，不应该的。”

“怎么会，应该的，而且最该道歉的人，是我。”

江莱摇头，“这个骨灰罐寄给你，是我太自私了。你知道吗路远，在大学重新遇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很激动，我想和你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了，终于可以实现了。所以我疯狂的追你，问部门的学姐学长，用尽一切办法，最后果然把你追到手了。”

“你是那么的好，陪伴了我的童年，我的前半生。”

路远摇头，“我没有那么好，好的人是你。”

说到这里，江莱点头，“是啊，你没那么好，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人总是会把人想得太好，这也是我们后面分手的原因。和你在一起之后很快乐，可我也逐渐发现，你没有我想的那么好，落差感越来越大，所以我开始纠结要不要和你分手。”

“可我也很不舍的，因为你是路远啊，是我思思念念的那个路远啊。”

路远听着江莱的话，抱着她的手越发用力。

“分手之后，我在伊甸园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最后的最后，终于是被我想明白了。”

“路远，我的确很爱你，但我爱的是那个脑海中的你，又或者说，是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你，是那个会在我受欺负时，站在我面前的小小身躯。而不是现在这个，又是人渣，又是渣男的路远。”

路远苦笑，“对不起，我没能成为你想象中的样子。”

江莱果断摇头，“不，你不需要道歉。没有人需要为了别人去变成什么样子。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后面你和我分手，不也正是因为这个吗？我和你想象中并不一样，是一个小魔女。”路远点头，赞同江莱说的话。

江莱继续说，声音逐渐变得虚弱，“所以后来，我开始打探你的消息。我得知你在花城，被兄弟背叛，创业失败，成了一个爱抽烟爱喝酒的渣男，没日没夜地游荡在酒吧和女人堆里寻求安慰和缓解寂寞。”

“路远，这不该是你的模样，你应该比这好的。”

“所以，我制定了这个计划，交给表哥来执行。我希望能用那五百万来让你变回那个最好的你，起码不要再去伤害除了我之外的女孩子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你对我的感情隐藏得那么深......你知道吗，那个手表还可以监听你生活的一切。”

路远瞳孔放大，眼前的女孩淡然一笑。

“你，都能听见吗？”

江莱笑着说，“当然啊。”

“你骂我王八蛋，骂我全家祖宗，骂我这个前女友不早点来找你，反而搞个骨灰罐，说要找很多新女朋友来气我，这些我都能听见。”

“你说你爱我，很爱很爱我，你为了我拒绝阮梦芸，为了我拒绝陆小佳，为了我去和那些人争论，为了听到我的声音被人揍......还有你喝醉之后，睡着之后，总会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路远，是我低估了你对我的爱，我本以为，我只是你的一个普通前女友。”

路远说，“你可是我的初恋啊，怎么会普通呢？我在你眼中，难道就是一个普通前男友吗？”

“怎么会。”

“我们的初遇在伊甸园，那个时候你五岁，我四岁。”

“在三沟镇，我们再次重逢，你十岁，我九岁。”

“在清风高中，你高三，十八岁。我高二，十七岁。”

“在南煌大学，你二十岁，我十九岁。”

“分手后七年，再到现在，过去十年。”

“你三十岁，我二十九岁。”

“路远，我从四岁开始爱你，爱了你整整二十五年啊。”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路远颤颤巍巍地说，“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江莱笑了笑，“好啦，不用再说了。我刚刚解释过了，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你爱我，只是因为我为你做的那些事，你爱的是能为你奋不顾身的江莱，不是我这个小魔女江莱。我爱的是那个儿时的路远，不是现在这个人渣路远。”

“我们爱的人都已不再，都是梦幻泡影。”

路远摇头，“不，我爱的是你！就是你！从始至终，爱的就是江莱！”

“就算你不为我做那些事，我爱的人也只有你一个。”

“噗！”江莱突然咳血，路远瞬间心慌了，他从口袋掏出药，给江莱喂下。江莱没有选择吃，“路远，你如果爱我的话，愿意陪我吃药吗？吃了这个药，可是会死的哦。”

哪料路远没有犹豫，直接吃了三颗进去，可一入嘴，路远就察觉到不对劲。

这味道，是糖果？

江莱鲜血染透连衣裙，嘲笑说，“笨蛋，吃了是真的会死，你还真敢吃啊。看来只有我一个人爱着虚假的你，你还真的很爱我啊，哈哈哈。”

“江莱！药在哪里啊！我问你药在哪里！”

“我们离开伊甸园的那天晚上，我就把药全换成糖了。”

路远大怒，“你是不是神经啊！那是救命的药！你这是在干什么！”

“救命？不，我的命已经救不回来了。治疗的那七年，我无一不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可为了江叔叔和表哥他们，为了能再次见到你，我只好撑着，渴望着有一天能治疗成功。”

“可惜，做不到了。”

“不过我遇见了你，也就不怕死了。”

江莱哭着，“路远，你终于成为了我幻想中的美好模样，不过很可惜，我不能再追你一次了。路远啊，你能，再爱我一次吗？”

路远拼命摇头，“别说傻话，我现在背你走，咱们回去，表哥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噗！”江莱继续咳血，出血量让路远心惊！

“江莱！江莱！”

江莱依旧在自说自话，她捂着胸口，钻心的疼痛却依旧无法阻止她说话。

“路远，我其实恨过你。人都会被自己的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一生，这句话说得对，也说的不对。我没有被自己的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把我困住，困住我整整二十五年的，是你的年少啊！”

“路远，原谅我的自私。让你再分手后再次想起我，可我真的放不下，我希望你过得好，过得比世界上所有人都要好！我唯独不忍心看你变成那样子，害你的，欺负你的人我都让他们付出了代价，可你不该发觉你爱我，无论是爱我，还是在我死后爱上我。”

“这样我死后，最难过的，就是你一个人了。”

“不要不要啊！你不会死的江莱，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

“救命啊！”

江莱苦笑，“别喊啦，我特意找你来这，这里只有我们。你也别哭啦，哭得跟法国那回一样，像个丢了玩具的小孩子。你知道吗，那一次其实我在的，我逃出伊甸园，让维多利亚带我去见你。”

“也是在那次我开始发觉你爱我，因为弄丢了我的骨灰罐，你不顾一切地去找，哭得是那样撕心裂肺。我当时也哭了，哭得和你差不多哦。”

路远起身，“江莱，别说了，我带你下去。”

江莱抓住路远，她摇头：“路远，让我说完，好吗？”

“不好！他妈的一定要这样吗！范萱死在我面前，王缺德死在我面前，现在连你都要死在我面前！难道这个世界上我喜欢的，我爱的人，都要死在我面前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啊！”

江莱笑，“好啦，别发脾气了。”

“路远，抱紧我，我有点冷。”

路远连忙抱紧江莱，江莱使出最后力气，亲上路远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