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从饭厅拖进卧室的茶几卡在床左侧和墙之间,左侧的路过不去。我只能绕过床脚,接近床另一侧,也就是靠窗的那一侧查看。开了灯以后能看清床上的东西了。左边靠着茶几的一侧杂乱堆着各种衣物,另一侧一上一下摆着两套衣服,按照人穿着时的位置摆成人形,两套都是大概三四岁小孩子的衣服。一套是连帽的金黄色上衣配金黄色裤子,光滑的丝绸质地,缀着刺绣的花纹,帽子设计成过年时舞狮的狮子头的样子。另一套是红色棉布上衣配黑裤子,衣襟缀着闪亮的珠子和亮片。两套都很精致,设计得很有喜庆的氛围。但是我只感觉到有种诡异——我家没有这么小的孩子,这也不是我家任何一个人小时候穿过的衣服,这不是我家的东西。
“这是你的两个孩子的衣服吗……”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好像不是我。
房间里唯一在动的,是床头方向一扇白纱质地的窗帘。而我清楚记得,我家没有买过这样的窗帘。我绕过床脚靠近在飘着的窗帘,奶奶一言不发跟在我后面,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是我奶奶,也不知道她跟我来是想干什么。但是如果前面有什么不友善的东西出现,需要我立刻往外跑的话,有奶奶在这,我根本不可能丢下她自己跑出去。“那就不跑了吧,”我心里想,“看看它能把我怎样。”
接近了窗帘,我好像明白它为什么无风自动了。窗帘后面,白纱里面,有一双苍白的手——仅仅只有一双手。那双手从小臂以下断开,端口平整,没有血迹,就像它本来就长那样。那双手在自顾自机械地推动着窗帘不停摆动。我站在旁边看着那双手,它还是没有停,继续推拉窗帘。
我掀开窗帘,伸出左手握住其中一只手的手腕,轻轻从窗帘背后拉出来。
“嗯……,你好。”我说。
我手里的那只手,皮肤光滑细腻,触感冰凉,毫无血色,纤细得像是女人的手。
我用另一只手握住在这只苍白的手,像握手一样,对方也立刻回握住了我的手。
只不过它似乎不怎么友好。它柔软的手瞬间变得坚硬,一股不可抗拒的怪力由它的手施加在我手指的骨节上,我感觉到骨头快要被捏碎了一般,疼得我倒吸一口气,条件反射地想抽回手。周围各种东西开始响了起来,空气似乎都在一同振动。
一开始它捏得很紧,我根本抽不出来。当我已经准备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的时候,那只手突然消失了。我环视四周,哪里也没有那双手,只有周围越来越剧烈的声响告诉我:它还在这。
我低头看着我发红的手,试着活动了一下,还能动,只是有些痛,骨头还没断。我叹了一口气,对这不知道什么东西,说:“你愿意的话,我希望我们能还是能友好交流一下,可以吗?”
“如果你愿意,那请伸出手给我,好吗。”
我看见床头柜的缝隙里,一只手慢慢从黑暗中显现了出来,手很小,苍白但光滑,这次像是一个孩子的手。我也伸出我的手,放在它的手上。
它猛地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我们是五指相扣的动作,它的手掌更窄,我的指头被它的手指夹得生疼。它还在持续的用力,我咬牙忍住,把它的手拉过来紧紧靠在我胸口,再用另一只手轻轻盖住,大概是想用体温让它的手不再那么冰凉,也主动把自己的要害暴露给对方。我闭上眼睛等待它做出反应,是继续加害借机穿透我的胸膛,还是及时收手?它好像也怔住了一瞬,不再加力了,但还是维持着这个力量,我的手依旧很疼。
我把它扣着我的手翻过来,看到它的手又变了,皮肤不再光滑白皙,颜色深了许多,指纹早已被磨平,覆盖着厚厚的茧子,还是毫无血色。
“你过去的生活很不容易吧,辛苦了。”我说。
它松开了手。
那只手从我的手抽出去,收向空中,轮廓渐淡,慢慢消失了。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安静了一小会,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影子。
很模糊,似乎穿着浅绿色的衣服。勉强看得出上半身,下半身更加模糊,没有腿,没有脚,漂浮在空中。它的脸模糊不清,看不出五官更认不出性别,勉强只能看出是个人的形状。胳膊轮廓很短,似乎只有半截,脸和胳膊都是很深的颜色,隐约夹杂着红色、黑色、少量的绿色、黄色,看起来像是受过很重的伤,那种颜色像是烧焦的、腐烂的……它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但却真实地存在着,就在我面前立着。
它悬浮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它的眼睛,但它好像在看着我。面对它,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亲眼看见它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毕竟这样的状态绝对不会出现在活人身上。但是我有一种冲动,我想赌它不会伤害我。
我对着它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它。
它犹豫了一下,也用半截胳膊艰难地回抱了我。
只是抱了一下,它给我的感觉一下就变了,我好像能感觉到它不再那么悲伤,也再感受不到它对我的恶意。
我还想和它聊聊,关于它为什么来这,关于它的孩子。但是它摇摇头,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它的语言,分不清它的声音,只记得是一些奇怪的音节,但它说完的一瞬间,那句话的意思突然就出现在我脑子里。
它说,“谢谢你”。
然后它就消失不见了。我睁眼看到房间一片漆黑,扭头发现,我和我妈妈正挤在那一张床上睡觉。这下就正常了,这才是我妈妈,原来刚才是个梦。
等等,不对,我不该在这里,现在家里来亲戚了,我把我的床让给亲戚睡了,我现在应该在外面自己睡,只有白天才会回到家里和家人在一起。
我再睁眼,周围一片漆黑,听不见任何声音。没错了,这个是我现在单独住的房间。这场梦终于醒了。
我迷迷糊糊回想刚才的梦,意识到我经历了什么的一瞬间,我瞬间吓清醒了。我这才发现我的呼吸很急促,背后床单都被冷汗浸湿了。梦里不知为何我很平静,但现实中的我是确实很害怕。
清醒了一点,我又回想到它的脸,我以为我会害怕它的模样,但是想到的一瞬间,刚才的恐惧突然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泪突然开始止不住地流,明明我不悲伤,我根本不知道它的过去,也不了解它为何出现。我心情很平静,但是控制不住眼泪。
我不了解它们的世界,但我猜传统的哭丧也许是有些必要的原因,哭就哭吧,如果这是它对我最后的索求。如果它需要我这么送它走,我也乐意帮忙。
我知道它走了,祝它能去更好的地方吧。
「后记」
惊醒时是早晨5:31,我立刻爬起来记录,才没有忘记这个梦里的诸多细节。打开备忘录的时候我偶然瞥见了一个四年前记录下的梦——那个我作为盗墓人犯下罪孽的梦。我猛然想起,女鬼、白纱、粘腻的深色液体、她的两个孩子、改变房间家具的布局和操控人类情绪的能力……一切都似曾相识。那时房间里的响动是否是她在向我暗示什么?后来看我并未理解她的暗示,那响动也愈演愈烈,这样似乎说得清了?如果地面上那些小圆片是某种纸钱,她是否是想让我想起与钱有关的——某种债务?
我不知道这是强行解释所扭曲出来的巧合还是一些人类所未知的更深的东西所引起的现象。如果真的是她,如果这真的是一场还债,我想起四年前我以盗墓人的身份与她见面,最后,盗墓人虽死,但女鬼什么也没有得到,债应该确实还未还清。
那么四年以后,她又找到了我,这次在梦中我以自己本来的身份与她见面,我做出那些行为时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动机,但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操控着我让我去善待她,拥抱她,这也许了却了她的某些心愿。从最后她离开时所说的话来看,这次她拿到了应得的补偿,她应该满意了。
看来,至此,债已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