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着灯靠近黑漆漆的玻璃,等到灯光照亮里面的时候,我不受控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很黑,但是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睡觉的睡觉,学习的学习,只有动作,没有声音。讲台上,一个老师一遍一遍做着重复的动作,她的脸我见过,她就是那个总给我找茬的语文老师;在课桌间走来走去发着作业的同学,就是当时发给我那张没有“阅”字的试题的同班同学。灯光从一个个人影的脸上照过,他们都在我的记忆中,陌生但似曾相识。站起来移动的几个同学发完作业,一个接一个走回自己的课桌旁,对面黑漆漆的窗边却还有三张桌子空着。
所有同学都在这里,唯独没有我的两个朋友……和我。
眼前毛骨悚然的景象让我感觉头皮发麻。我轻轻喊了一声同伴,声音好像也在颤抖,他马上从阳光中回过神,走了过来。由于在阳光下待得太久,他还没有恢复在黑暗中的视力,他低头看向门里的时候,耳机不小心磕在了玻璃上。
“咔哒”,声音很小,我本以为会像上次一样,这些人影不会有对外界的反应。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
一瞬间,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全部抬起头看向了这边。我的手电光还照在他们身上,我们清晰地看见了他们的脸。
他们脸上的皮肤被冰撑破了,一缕一缕破破烂烂的垂在脸上的皮肉,随着那一瞬间的扭头甩动了一下,然后慢慢晃荡着。他们的眼珠子已经冻实了,浑浊呆滞、毫无生气,耳朵和嘴里都溢出了夹带着黑红色的冰。有几个本来趴在桌上的同学,他们也在那一瞬间抬头望着这边。但他们脸上的肉和桌面上的冰早已冻结在一块,留在了桌面上。
如果刚才那是全息投影,那这是什么?
被囚禁在这里的……亡魂?
本来很多人来来往往的教室,现在完全静止了。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一直盯了好久,发现他们好像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们小心翼翼离开门边,退回到阳光里。
我抬起头看同伴,他也低头看着我。我们不敢开那个门,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亡魂。我们同时扭头看向了高处那个不到半人高的明亮窗口。
窗口下沿很高,完全在我的头顶以上,上面罩着一个防盗栏,很奇怪的是,这防盗栏装在我们这一侧,螺丝都在外侧。就好像不是在阻拦外面的东西进来,而是想防止里面的东西出去。我的同伴比我高,他攀上铁栏杆往外面看了看,跳下来摇摇头。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光太亮,只有白茫茫一片。”他说。
现在我们有两条路。一条是淹没在阳光里的未知,看起来不那么恐怖,但选择的后果不可控;一条是漆黑走廊里的现实,我们需要正面面对那些亡魂,如果生还,那就还有回到地面的希望。
教室里的亡魂、地底的阳光,任何一个都早已超出人类科学所能解释的范畴。我唯一清楚的是,任何一个选择大概率都无法回头。
“你想试试吗?”我看着同伴脸上的表情,说。他皱着眉,目光从窗口移下来看着我,又回头看看走廊尽头。门所在的方向一片漆黑,似有危险蠢蠢欲动。
“其实,我没想到我们能存活到完成任务。”他低下头,盯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一开始就没想着活着回去,对不起,连累了你。”
“我知道,无所谓。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回不回去没什么影响。”我笑着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在这样的任务里,活着回去本就是个谎言。“任务在身,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接下来的事,你当然有选择的权利……况且,我跟你想的一样。”
他也笑了,“我想看一眼真正的阳光,就算……我也满足了。”
“我也是。”我决定陪他看看,那就假装我也没见过阳光吧。
我们说干就干,我踩上他的肩膀,他把我送到能够到防盗栏的高度。我站上窗口窄窄的窗台,一只手攀上铁栏,一只手从腰间的小包里抽出工具,不就是一个反装的防盗栏么,拆了它小菜一碟。
破坏掉所有的固定点,我侧过身子,借着墙面的反作用力猛地一拉,“咣”地一声,铁栏杆应声落地,一股清爽的风瞬间涌进来,阳光好像冲破了封印,照亮了更大一块范围。我蹲在窗台上,把头伸出外面。向下看,看不到低,向上看,看不到顶。这是一扇开在巨大的垂直墙壁上的小窗,窗外只有蓝天白云和温柔洒下来的阳光。而头顶好像有耀眼的白光,我努力抬头想看清白光里的东西,窗户上沿碰掉了我的帽子,它居然向上掉落出去。风向没有向上,也就是说,不是某种吸力,外面的重力是向上的!
我回头看走廊里面,同伴在阳光下站着,暖风吹动着他的发丝,他应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笑得很开心。我想让他也看看外面的景色和奇异的重力倒置的现象,我对着他伸出手,“来吧,上来看看”。他也伸出手,但我还没能抓住他,他突然瞪大眼睛,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我赶紧问他,可话音未落,我的耳机里就传出了电流的爆鸣声,我身上的所有的电子设备线路都开始劈啪作响,显示器上的数字在飞速滚转,隐约有火花从缝隙里冒出来。我一把扯下耳机,看向同伴,他的眼神一瞬间充满了恐惧,又突然冷下来,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情绪。他身上的电子设备也冒出了火花,火花引燃了围巾,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怎么回事!说话啊!”我对着他喊,跳下来把他的围巾和冒烟的电子设备都扯下来丢掉。我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他低下头怔怔看着我,面无表情。
突然,轰隆隆的桌椅碰撞声和脚步声从他背后那扇门传出来。那些亡魂突然开始躁动起来,纷纷向着门这边靠过来,隔着玻璃依稀可以看到他们残破的手掌正拍打在观察窗的玻璃上,门上本就脆弱的冰层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快点,把绳索绑在身上,我们先去窗外躲躲。”我拉起同伴,想把他往窗子边扯,他却突然挣脱了我的手。
我惊讶地回过头看着他,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不,我不敢,我恐高。”
我意识到情况不对。是他教我怎么从裂缝下到地底、顺着绳索下降时他还抢在前面探路、面对死亡他都那么平静,为了看一眼从未见过的阳光他甚至甘愿放弃生命。虽然我只有这段和他一块执行任务的记忆,但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现在的他比之前还要陌生。
“……别装了,你是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咬着牙,立在原地看着他。他身后的门上,冰面已经碎得不成样子,玻璃也出现了裂纹,那些亡魂发出了刺耳的哭嚎声。
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不记得了?我们在这等你很久了,别只顾着逃课……”他好像还在说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身后也有什么东西在向这边冲过来,我耳边只剩下它们震耳欲聋的尖叫。
最后一眼,我好像看到了他的口型,好像在说,“你,该去里面,醒醒脑子!”
我的同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没有我,你也许还能实现在阳光下看看蓝天的愿望。
我该早点想起来的,上一个梦,上上一个梦,她也许根本不是我的老师,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
它在梦境之间追逐我,我靠着运气躲掉一次又一次,但我还能躲掉几次?我逃不掉的,它是冲我来的。
对不起,同伴。拖累你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