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 改制之论(2 / 2)李治大帝首页

七月初六这天戌时,皇宫的长街甬道和各处宫殿屋廊下,垂挂的灯笼都点亮了,一路橘黄盈透。夜晚晴空万里,月明星稀。

这是自先帝驾崩后,第一个晴朗的夏夜,就连吹来的夜风都是暖暖的,和煦的,就像李治此时的心情一般。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抬着肩舆的宦官们,在一处偏僻的宫苑门口停驻了脚步,如释重负地缓缓蹲下身。

这时,给使陈延年跑上前来,将手里的浮尘夹到胳膊弯中,一面伺候着李治步下肩舆,一面笑呵呵地禀报道“陛下,按您的吩咐,臣已将令狐先生引进了正殿。”李治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之后,转身吩咐道:“你也不必在此守着了,天亮之前朕不会离开。你只需在卯时末,带着肩舆过来接朕早朝就可以了。”“诺”

李治摆了摆手,沉声道:“好,你下去吧!”

陈延年再次应诺,走下台阶,拿出臂弯中白毛浮尘扬了一扬,尖着嗓子道了声:“我等走吧!”负责抬肩舆的宦官便跟在他身后,转道离开了朱雀殿,渐行渐远。朱雀殿的正殿自然不能与皇帝早朝的主殿,寝宫甘露殿相提并论,但比起偏僻的重华殿,朱雀殿要大了一倍。一样的青瓦白墙,朱红楼花和凤尾蜿蜒的飞檐;一样的吊梁朱漆红株栏杆,黄金底座;一样的雕花排门,高门槛。与其他殿宇不同的是,朱雀殿的外形,就像一只浴火涅槃的凤凰一般华美典雅,高贵漂亮。

伺候在殿外的一众婢女见皇帝上了台阶,皆上前十分有秩序地,将五扇雕花红木排门呼啦啦地全打开了。李治跨进门槛,头也不回地向婢女挥了挥广袖,婢女们便尽自退了出去。此时,李治的目光早已定在坐在丹墀下的令狐德棻身上。

此时的令狐德棻一袭上衣下裳的褐色交领朝服,头上戴着黑色招贤冠。跪坐在席子上,年纪尽管大了却腰杆挺得笔直。附在大腿上的双手,掩盖在宽大的广袖中。

即使单独在殿内等候,也未曾对自己行为肆意放纵,依旧是端正危坐,目不斜视就像一尊上了色调的塑像般。李治感叹,这便是孔子所赞叹的君子慎其独也的典范了。一抹赞赏的笑意,在他唇边荡漾开来。他轻咳了声儿问道:“可是令狐先生?”

闻言,令狐德棻如梦初醒似得转过脸看向殿门,将神游天外的思绪一缕缕地收回到了躯干中。他闻声转脸看去,一身天子正装的年轻人映入了他的眼帘。令狐德棻赶紧从席子上站起身,交叠双手向李治敛衽长身作揖,朗声道:“臣令狐德棻参见陛下。”

李治颇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梢,音线上扬着“哦”了声儿问道:“公贵庚几何?”依然是一板一眼的礼节,唯有丝毫疏忽懈怠,回话的声音也犹如洪钟般:“回禀陛下,臣今年六十有五了。”

“难得先生这样的年纪,还如此精神抖擞,身体健壮,话音竟毫无苍老之声!将来,必定是个老寿星了!”

这话,李治说得语速轻快中,带着诚挚的祝愿,让闻言之人顿感心情舒畅,就好似软绵绵的羽毛拂过心间。为了不让令狐德棻难做,他率先踏上了台阶,坐在了黑底红边的松木御榻上。

“先生请坐下说话吧!”

令狐德棻极有礼貌地叠手,敛衽向李治作揖道了声:“谢陛下”后,绕过案几在席子前跪坐了下来。

纵然,李治的心里已有了对大唐未来的规划,但还是想得到当世大儒的肯定和支持,毕竟人家的声望比天子还高。故而,他虽问话问得直接,语气却十分谦逊:“以先生之见,现下的大唐是该萧规曹随得过且过。还是弃旧迎新,制定一套强国的制度典法呢?”

令狐德棻款款道来:“陛下,大唐至今还沿用着隋朝的制度。隋文帝沿袭晋朝三省六部,又创建了科举取士,本来就是为了打破魏晋以来,士族门阀垄断仕途的旧制。由于隋炀帝急功近利,想要一劳永逸彻底废黜强势了几百年的士族门阀特权,结果却事与愿违,更激怒了四方的门阀贵胄后裔,逼得他们另换门庭,从而导致隋朝二世而亡。是以,与其说隋朝是因暴政而亡,不如说隋朝是亡于隋炀帝的急于求成。正如孔子所言,欲速则不达!大唐立国三十年,也因受制于门阀士族,而不得不遵循旧制。如此,科举更是危如累卵。”

“尽管先帝活用士族门阀制度,让各大门阀士族出身的官员担任要职,为的是牵制监督自己的权力,遏制自己的欲望。又为了制衡他们,重用房乔,杜如晦等科举出身的寒庶官员和山东士族。君臣齐心,共创繁荣治世。然而,由此也造成了弊端!”

令狐德棻缓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个弊端便会导致君权不振!先帝刚烈强势看上去还算高高在上,朝臣还算比较买皇帝的一些账。

但常此以往,君主得不到真正绝对的尊重就无法集权。不尊君,朝廷一旦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从而滋长割据势力的强大。豪强顿起诸侯相争,就会回到汉末三国,魏晋南北朝的混乱局面!百姓的祸福,也在君主是否能够集权,是否有能力为他们与门阀争取更大利益!再说,君权弱相权强大对君主自身也是致命的威胁。后汉两晋以来,君主走马灯似的交替更换,权臣动辄废黜君主,甚至弑君篡权,皆因此而起。”

见李治听得津津有味,眼睛一瞬不瞬,就好像一眨眼就会错过精彩之处似得注视着自己,这让令狐德棻倍感成就。

他继续侃侃而谈道:“先汉大儒董仲舒,曾向孝武皇帝提出了尊王攘夷的策略,宣扬中央集权对于强国大有裨益。以臣之见,尽管言论事过百余年,但搁置如今乃至后世,依然是安邦之大计啊!

话说到这里,他故意激将李治道:“陛下若只想守成,可任门阀士族们,继续沿袭旧制得过且过,将废黜门阀的事业留给后人。若想大有作为,带领大唐从此真正走向强大,改天换地!那么,这些门阀大族和豪强关陇,就是陛下前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如此一番长篇大论,听得李治如痴如迷,暗暗叫好。他迫切追问道:“如此,以先生之见朕当如何变更制度加强君权?又该以何种制度,取代门阀士族旧制,改天换地达到利于强国呢?”

凝神望着坐在御榻上的君主,令狐德棻不禁微笑颌首。

李治的聪慧机敏和锐意进取的上进心,都让他感到欣喜不已。他认定面前这位年轻帝王,是值得他尽全心辅佐的明君圣主。他慢慢道:“执政安邦创立制度,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王道,另一种则是霸道。”

李治道:“先生认为,这王道和霸道哪个最好呢?”

令狐德棻顿了顿,捋须徐徐道:“陛下,王道任德,而霸道任刑,三王以上,皆行王道;唯秦任霸道,汉则杂而用之;魏晋却将王、霸具废,痴迷玄学,导致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自然不可取。倘或陛下要实行制度改革,以臣之见,最好是利用王道。”

一席话,虽让李治感到受益匪浅,得益颇多。

然而,他却并不完全赞同令狐德棻所说的,只用王道的观点。他说:“单行王道导致民不畏法,贵戚猖獗,地主豪强横行无忌。随之便是土地兼并,百姓被逼为奴,甚至被恶霸豪强赶出赖以生存的土地。单行王道,亦避免不了外戚干政,最终落得社稷崩溃。若仅用霸道,会导致秦亡隋灭的覆辙。百姓乃社稷之本,本固邦宁!故此,以朕之见,最好采用前汉的王,霸杂而用之最好!”

听了李治这番见解,令狐德棻既佩服又欣慰。他心下感叹,真不愧是高祖的孙儿!年纪轻轻便如此睿智英明,且于政术触类旁通,得出自己的政见。他发现,李治也是较为重视法家理念的帝王。

令狐德棻道:“尊王之后方能攘夷!”

李治道:“大唐要攘的蛮夷就是突厥,高句骊和西南的吐蕃吧!”

令狐德棻道:“最强大的依旧是北方边患突厥!吐蕃,高句骊次之,百济北有盟友高句骊,东有东瀛岛国。除了突厥外,其他皆小国却不能等闲视之尤其是西南的吐蕃和大唐的友邦新罗得加强防范!”

李治细想令狐之言后,浑身不由得一怔,睁大了双眼试探道:“新罗?先生是说,新罗有可能会在朕灭高句骊之后坐收渔翁之利?”

令狐德棻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花白山羊须都翘了起来。他惊讶于李治的脑子竟转得如此之快,不由得颔首强调:“陛下英明!北边的突厥,西南的吐蕃,东边的新罗是大唐将来必要攘外的重中之重啊!”

李治从无腿圈椅中起身,负手踱步,脑子里盘算着将来攘外的计划。北方的突厥,西南的吐蕃,东边的新罗。一个要打两个要防。

他眯眼凝望窗外夜色,心想,要打突厥就要把这群野蛮的北方蛮子打趴下了,打得他们再无翻身的力气。至于新罗,他从贞观十九年深秋接待金胜曼等人时,就已将新罗的鬼心肠看得一清二楚了。

就在前两天,那新罗使节还带着金胜曼的私信见朕。李治不禁从鼻子里冷哼了声儿,又开始想借用女王当美人计盘算大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