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门,妈出门,晓敏在照镜子,两个手指在抚弄着头发,儿子兵兵跑到无影无踪,家里只有我、晓敏和父亲。
我看得非常真切,父亲还未醒,但他笑了一面,梦中的微笑,我敢肯定,尽管笑得万分艰难。我的心瞬间象扎入了千万钢针,一种酸酸的东西由心底窜入喉咙,眼眶。谁知,父亲将老厚老厚的眼皮睁了几睁,也没睁出一点儿小缝儿,倒溢出股浊水来,迅速灌满了那沟沟壑壑,印出付透亮的老脸,却没有丝毫的光彩。我不想再看父亲的脸,因为我的那股酸楚任凭我怎样费力的阻挡都难以拦截,可我的身体却又不由自主。我小心的,象侍弄婴儿般的为父亲擦拭着沟壑中的浊水,动作轻的连我自己都难以想象。父亲人生的起始并不是在苦海里的,直至十岁以后。如果说铁匠大救了父亲,那也只是父亲生活中的一小撮作料而已,直至遇到了云花,父亲的苦难似乎才真正结束,可如今又因为我的独断,------。
其实,父亲的心地太狠是假,只是面对现实不得不狠,可在我看来,父亲狠的远远不够,由此父亲心中的苦才会那样多,那样深。父亲从未念过一天书,1、2、3对他来说都像外星人,可他却有着自己的真知卓见,而这个真知卓见有时真的又是那样的准,准到连母亲云花都对父亲竖着大拇指。真心话,我不怕母亲云花,可真真是胆怯父亲,打小就是如此,虽然父亲从未动过我一个指头。然而这胆怯里更多的却是钦佩。
盯着父亲的脸脑子里又在胡思乱想着——我咋就这幸运来到了这个家,又咋这幸运选择了这样的父母、妻儿。象征母亲的是她的那双臂,她想,说的确切点儿,是她曾想拥抱一个世界,母亲识字比父亲多一些,但也总共不到一百个,可她却有一双超乎想象的手臂。我曾不止一次这样想,如果母亲生在现在,那她将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也真是苦了母亲,到头来,母亲只拥抱了父亲、我和这个家,她远没有拥抱过一个世界,相反,那个世界离她却愈远。我曾不止一次替母亲惋惜着,而母亲云花却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她拥有了父亲,又拥有了我,后来又有了晓敏和兵兵。
晓敏我自认为是了解的,可她的眼睛却一直是个谜,那就是不会流眼泪,直到最近才算搞清楚。晓敏每夜必叫我给她揉眼睛,我曾问过她好几次,可她却总是含含糊糊、闪烁其词,甚至有时干脆故意避而不谈。为此,我只知道她小时候受过洋罪,但从晓敏的闪烁其词里我知道这个罪痛彻心扉。我问晓敏她是否天生就不会流眼泪,晓敏笑说,哪有人天生不会流眼泪的,她也是七八岁时就在没流出过一滴眼泪,最多只是红了眼眶,眼泪是无论如何也流不出来。并且有时眼睛还有些扑朔迷离。她的母亲很忙,根本无暇顾及她,她说,童年时她和哥哥相处的时间要比母亲的多得多。哥哥很小就学会了做饭,那时的面是杂粮面,是妈妈背回来的,晓敏的妈妈虽忙,但会时不时给他们背一些杂粮回来,晓敏倒也不挑,她哥哥给她做什么她就吃什么,所以小时候长得还算壮实。晓敏说,敏哥给她做的最多的是干硬的杂粮饼和杂粮糊糊,再臼一碗她妈妈用各种萝卜头、菜樱子、菜帮子腌的菜就是一顿饭。有时晓敏实在吃不下,她哥哥就给她把饼子掰碎泡在糊糊里,再舀点儿咸菜汤汤。母亲有时一走就是半个月,回来后也从不关心他们兄妹俩,只是会背一些杂粮回来。晓敏虽小,可她看得出母亲很疲惫,甚至有时脸上、身上还会有一些伤。懂事的哥哥在母亲回来时还会滴上一滴如同黄金般的豆油把咸菜炒炒,哥哥从来不吃,给母亲吃,也会给晓敏夹点儿。
晓敏印象中的母亲总是疲惫,也很少说话。小敏已经几年都没见到父亲了,想问问母亲,可总是不敢开口,哥哥也从来不问。母亲在时,晓敏说他们家安静的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到。
为了给她变花样敏哥不知从哪里竟学会了蒸花馍馍,哥哥从邻居家要了点儿面肥,像模像样的发了面,哥按照邻居阿姨教的方法,第二天中午面竟然发了。敏哥放学回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小绿菜,虽有些蔫了,但迷人的绿光还是足以让晓敏眼前一亮,哥伸手摸摸在院中玩耍的晓敏的头,开心的说今天要给她改善生活,晓敏的嘴里叼着一小块儿干硬的饼子跳着小方格,敏哥给她梳的羊角小翘辫上下跳动着,像两只翻跳的蝴蝶。
哥真的蒸出了花馍,花馍上还粘了几粒儿沙枣,只是哥不知道放碱,馍是酸的,由于没放碱,哥辛苦发的面也失去了它的作用,尽管如此,晓敏还是连手都忘了洗,迫不及待的大大咬了一口,馍的酸香,沙枣的甜,晓敏满足的咀嚼着。哥提醒她慢点吃,还要给她炒个小青菜。那一餐,晓敏吃的好满足,肚子都撑了。哥看着她,爱惜的抹着晓敏嘴角的馍渣,哥轻轻的捏着它们,放到了自己的嘴里。晓敏现在说起来都好自责,一小碟豆油炒青菜晓敏竟吃的连一片叶子都没剩。待晓敏吃完了,满意的放下筷子,敏哥才拿起馍,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掰碎放在晓敏吃剩的菜汤里,哥哥也满意的吃着,还不时望着晓敏笑笑。小时候的敏哥就是晓敏的妈、大。那时的敏哥也只有十三四岁。
敏妈回来了,依旧背着一小袋杂粮,手里还提着两个饼子,饼子看起来很好吃,敏哥是做不出来的。敏妈放下杂粮,拍拍身上的土,把手里的饼子分给晓敏和哥,敏哥递给妈一杯热水,掰了妈手中饼子的一个小角,剩下的推向了妈,妈爱怜的摸摸哥哥的头,笑笑,生硬把饼子塞到了敏哥的手里。妈说她好累,想睡一会儿,晓敏看见妈的眼睛有些红肿。敏哥轻轻的拉着晓敏的手出了门。敏哥始终没吃那块饼子,而是用一张白纸包了起来。
晓敏出生以来第一次吃这种饼子,咬一口,酥酥的、甜甜的,饼渣直往下掉,哥哥让晓敏用手接着,晓敏懂事的坐在台阶上,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慢慢的嚼着,细细的品着,生怕吃的快点儿就会瞬间没了。饼渣掉了一手,晓敏添得干净的像洗过了手,几年以后,晓敏知道了饼的名字‘桃酥’。哥的那块儿终究没吃,生硬的喂了妈一口后,还是留给了晓敏。只是又过了半个月。
敏妈那一次在家住了好几天,每晚都是搂着晓敏睡。敏妈白天洗着衣服、被褥,收拾着家,为晓敏和哥哥做着可口的饭菜,晚上搂着晓敏,只是还是说话很少,敏妈的脸有些苍白,手指还有些抖。但晓敏和哥已经很满足,哥放学回来是哼着歌进来的。晓敏很喜欢跳皮筋,她小,别人不带她玩,她只能远远地看着,敏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根电线,费劲的刮干净上面的毛,一根崭新的皮筋出现在了晓敏的眼前,晓敏高兴地原地跳了好几跳,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晓敏说,那几天是她和哥最幸福的时光。敏妈每天忙碌着,晓敏和哥都以为妈不再走了,他们小心翼翼的,不敢问,生怕一问妈又离开他们。夜深了,晓敏和哥早已进入了梦乡,敏妈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着。似有些累了,伸了伸腰,关了灯,温暖的唇轻轻吻了下晓敏,紧紧挨着晓敏躺了下来。
“嘭嘭嘭,嘭嘭嘭------”急促的砸门声像是要破门而入。惊醒的晓敏紧紧卷缩在妈妈的怀里,敏妈则紧搂着她,晓敏明显感到了紧搂着她的那双粗糙的手颤抖着。晓敏的心在砰砰着,紧挨着她的那颗心更是在猛烈撞击着。晓敏的手紧紧的揪着妈妈,妈妈的手又紧紧的搂着晓敏,敏哥也惊恐的从外屋跑了进来,但瞬间他似乎淡定了许多,他从容的穿好因慌张跑掉的鞋,套好外裤,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