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那个时候嘛,零几年,我们这还是深山里的村子,路都还是那些泥路,又窄又烂,一下雨更是寸步难行。想到吃肉,就得徒步两个多小时到镇上买,所以只能委托村里一些能走得动的人去帮忙买,可是钱总有用完的时候。”
“他们倒是有不少次派人送过东西来,好几箱礼盒,说是爸妈带的好吃的,里面其实全是一些补品。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于我们来说,真不如给我们来几斤猪肉实用,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肉了。”
“我一直记得奶奶当时看着那些东西时满脸窘迫的表情,她拉着那个人,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希望下次不要带这些东西,带些肉和鸡蛋来就好。每次那些人都满脸答应,可每次带来的依旧只有这些所谓的补品。”
“奶奶不识字,村里人也没有人识多少字,看不懂那些瓶瓶罐罐的补品,但她知道,这些填饱不了肚子。后面我总能看到奶奶独自一个人望着那些补品发呆。”
“想联系爸妈吧,那个时候的农村能用的电就是墙上发着昏黄色的灯,哪里有电视和电话这么一说。寄信吗?可我们连地址都不知道。”
“那时候过年,村里许多外出务工的人都回家了,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吃着团圆饭,又是鸡又是猪肉的。而我和奶奶,只能两个人在家里吃着自己种的一些蔬菜和米粥,我吃稠的,奶奶喝的没几粒米的汤水。”
“也是邻家见咱们可怜,给了一小碗猪肉我们尝尝荤腥,那猪肉好香,光是闻到我的口水止不住的流了起来,但那个时候我不懂,我只记得奶奶那枯瘦的手颤抖着拿起几块猪肉喂进我嘴里,我叫奶奶也吃,奶奶却说她早就吃过了。”
“我清楚的记得那小碗猪肉我全吃完了,很好吃,但我还是很饿。”
“那年的台风异常猛烈,狂风暴雨的,很快咱们村就断了电。晚上奶奶总会点支蜡烛在房间里,我靠在奶奶身边听她讲老一辈的故事。奶奶好瘦,靠在她身边我时常觉得硌人,但我不在乎。窗外狂风呼呼作响,电闪雷鸣,外面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的,但只要奶奶在身边,我总会感到心安。”
“台风过后,家里的米也就差不多见底了,好在还有一袋谷子,她看着我,说村里同龄的小孩都高我两个头,所以奶奶说想晒晒它然后去打谷,煮上一锅给我补补身体。”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上午,奶奶刚刚上去楼顶晒谷子,而我一个人在家里自己玩着,听着楼顶传来推谷的轰轰声,一想到很快就有米吃了就开心得不得了,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楼顶的推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当再次见到我奶奶时,她整个人安静的趴在家门口外面,一动不动。我好奇的蹲在门口喊着奶奶,她没有理我,我摸了摸奶奶的手,冰凉凉,与往常那双温暖的手根本不一样。”
“我以为奶奶睡着了,于是我拉起奶奶的手臂,希望能把她叫醒。因为我没有什么力气,左拉右拽的,很快我就发现她的手肘被扭成的麻花样,我伸手捏了捏,是扁的。”
“或许是我乱动的原因,我终于看到了奶奶身体下那滩淡红色的血,是的,有根肋骨刺穿了她的肚子,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我记得我愣了好久,直到双腿发软倒在地上后我才害怕的哭喊着,很快家里的情况被干活回来路过的村民发现,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我那几个伯娘死死抱住我,带我离开,哪怕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已经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了,只知道后面他们拿着一个牌子和一个罐子,说这就是我奶奶,我不信,于是我又大闹起来,最后是我那年老的叔公出现把我带走了。”
“因为联系不到我爸妈,于是我便寄宿在叔公家里,但我时常半夜会偷跑回家里,躺在奶奶房间的床上,盖着奶奶的棉被,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些许安心。”
“那一年我四岁。”
“在奶奶走了的三个月后,我终于见到了我所谓的爸妈,是替爸妈送礼品的人告诉他们的。爸爸双眼满是疲惫,他先是摸了摸我的头,随后他进了家门,对着奶奶的灵牌跪了下去,一遍又一遍的磕着头。而妈妈早就已经泪流满面,她颤抖着紧紧抱住我,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虽然我对他们很陌生,但我却也不排斥。”
“奶奶牌位前,叔公一直指着爸妈在骂,他的声音响彻整间灵堂,而爸妈两人也是双眼含泪的默默跪着。后来爸妈出钱把祖屋翻修,帮村里拉电线,还修了一条大路供村里出入,再后来我就被爸妈带回家了。”
回忆到此,乘一早已潸然泪下,他痛苦的捂着脸,试图抑制自己失控的情绪。
可这回忆如洪水猛兽般,早已将他心中那道防线击溃。
或许被他的情绪感染,一道温热悄悄的落在手臂上,陈幸羽心中一惊,抬手擦拭时才发现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乘一这样的家庭条件下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土坯房,家里唯一的电器是电灯,没有电话,想吃一顿猪肉都需要反复去掂量,甚至明明儿子如此出息,而作为母亲的自己却落得这么一个凄凉的下场。
此时陈幸羽忽然觉得现在身处的地方,这间房子,那辆车子,还有冰箱里塞得满满的食物,这些都显得如此讽刺。
沉默许久,直到乘一终于完全平复了自己心情,陈幸羽看着她,眼神尽是对他遭遇的同情。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过往。”陈幸羽倒了杯热水放在他的面前,“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没有恨过你爸妈吗?或者说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处理这些事情对你的影响的?”
原本肿胀的双眼经过刚刚显得更为浮肿,拿起水杯,一口热水下肚,感受着热水在身体里流淌,随后深深叹了口气。
“说实话,在我接受他们是我爸妈之前,我不恨,那时候他们与陌生人无异,自打有记忆以来,家里就我和奶奶,我理所应当的认为这个家就应该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我们很幸福,所以他们是谁我真不怎么在乎。”
“或许是出于愧疚,在接我回去之后他们便没有再去忙于工作,他们在市里小区买了房子,每天都在家里陪我。”
“那个时候我因为见不到奶奶,基本每天都一个人待着,思念到深处时我总会放声大哭,这时我的爸爸妈妈总会第一时间冲进来安抚我,妈妈抱着我,爸爸抱着我们。但这都是徒劳,我依然会哭泣,当然,同时也在哭的是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那时每天都变着法的买各种东西,做各种好吃的。我看着这些美味佳肴和时髦家具,那是我奶奶未曾体验过和见识过的。我在想为什么我能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些,而那时候我和奶奶吃猪肉都需要邻居接济。每每想到这里我总会大吵大闹的,而他们能做的最能是在旁边默默看着,最后收拾残局。”
“随着年纪增长,我开始慢慢了解到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说道此处时,乘一连着深深叹几口气,“其实他们那几年不在是因为生意上出了问题,期间他们也有拜托别人帮忙带钱和吃的回去给我们,只是那些人都不靠谱,每次都把钱私吞掉,只留下他们觉得没什么用的补品给我们。他们还说生我之前就想把奶奶接到城里住,只是奶奶不愿意,觉得很闲不习惯。”
“我总归是要习惯的,于是我便尝试努力去过一个正常的生活,上学,交朋友等等,他们也一直在家里陪着我,尽量满足我提的各种要求,只是没过多久忽然有一天他们告诉我要解决生意上的问题。我们搬去了郊外一处超级大的房子里,里面还有一群人叫我少爷,然后他们交代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说去国外,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
“那年我十五岁,我又重新成为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