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寻善,天选之子号的大副、我的弑父仇敌、帝国的宫廷刺客……他开着一辆军用吉普搭载着我绕过群山,当然,是在我昏厥的情况下……我们不认为彼此间的谈话是欢愉与惬意的,事实上,确实如此。柳寻善并不关心我内心掩藏的秘密是什么,因为他确定这份秘密和新贵族的极端派没有任何关系,就如他之后所言,“每个人都心藏龌龊的诡秘私事,这不会动摇帝国的根基,它们不值得在意。”
或许出于极度的私仇,我忘却了他们交代于我的任务,而暂时将之完全抛诸脑后,柳寻善因此……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这远比竭力的、有意为之的掩藏更加自然与有效……也可能,我只是利用他们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的……
“哪怕,我想杀了你?”
“帝皇,祂委任我分辨忠奸,而非关注自己的生死。”
他顿了顿,“你偃旗息鼓的杀戮欲望对我而言是个乐子,俞明镜。死亡总在提醒我,自己还活着。”
沉默。他作答的逻辑、而非选择使用的语言,已经足够让我生畏、让我难发一言……柳寻善再次将目光移向我的双眼,那里……我看不到那里装有什么……铺着晨光的明眸,却有着北方极地般的阴寒。一切都远超我的料想……自我来时便是这样,自数年前……便是这样……
我凝视着他,像面对一个永恒难解的谜题,每一个我历经非难筹措的公式都丝毫派不上用场,人类积累的渊博智慧如蚍蜉撼树,用于拟算的笔尖久悬未动,甚至记录问题的文字都超越了我的见识以致不可阅读与琢磨……正当我试图……试图探究他的思想逻辑来理解问题时……柳寻善举起了拳头,右拳或是左拳……我没能看清……在蚊蝇于空中煽动了一回翅膀的时间中,拳头击中了我的脸……大脑操控的意识没能及时地反应,就连本能……这一我委以全部信赖的、最后的血肉屏障,它在此时也失去了作用,或是及早的潜逃……而没能支配这幅身体做出任何规避、反击的行为……黑暗瞬间来临,如每一场噩梦开始的序章。
第一次登舰是在我被带到浊水港海军基地后的5个小时,期间,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让自己变得清醒这件事上,当充裕的阳光和扑簌的海浪声重新填塞进我的眼耳,柳寻善告诉我已经过去了足够长的时间,我对此不可置信,在弥足长久的时间里无觉无梦,这本就是一件离奇的事情,至于柳寻善打在我脸上的一拳……
“所有人,包括天选之子号的船员都不得知晓来去的道路。”
微弱的耳鸣持续在我脑中嗡嗡作响,我怀着乖张、警觉的心理以及朦胧、恍惚、模糊的目光四处张望……我仿佛身处一个堡垒世界,三面耸立的群山盘绕在视线的尽头,依托山峦自然屏障构筑的无数防御工事仿佛整张覆盖在血肉上的、带有可传染病癣的皮肤,即使只是单单看上一眼,就已经知道它的危险、致命之处。我完全相信帝国的工程队伍掏空了整个山体,在帝皇的意志之内,自然也不过是它支付给征服之神的货币。不同口径的岸防炮和防空炮密集如星点地布置在工事之中,甚至延伸到了冗长的海岸线和人工浇筑的海面平台,这不过是现于人前的一部分,在不为人知的某些地方一定还藏有更多战争机械。
即便如此,已经足够我惊讶于眼见的一切,它完全不同于我曾经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帝国军事基地,黑色的炮管与灰褐色的工事建筑肃穆、单调与无情,甚至连阳光都无法在表面凝聚而变得松散戡乱,帝国的士兵驻守在巨大的武器旁,严阵以待的模样千人一面,不苟言笑犹如流水线上生产的工艺品、帝皇货柜里码放整齐亟待挥霍的银币……这里仿佛是一个无情冷漠的独立世界,钢铁与混凝土形成巨大的隔膜和牢笼,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是命令与火药,连空气中,都难以嗅到一个自由人类思想的味道。我感到阵阵的窒息,惊诧与惶恐变成不可阻逆的压抑且愈加深邃,这一幕宛如噬人的梦魇,而闯入梦魇的人,永远无法溃逃或醒来……
吉普车停在月牙型的天然泊湾前,山峦的庇护确保了这一带海域无风无浪,两艘“西巡者”级驱逐舰和十数艘后勤补给船停靠在恢弘阔绰的码头,它们的体积占据不了这里百分之一的空间。坐在甲板上或依靠干舷的船员表情不算轻松,他们大多形单影只,和海军基地驻防的士兵相比,冷漠不妨多让,他们在看向我时犹如窥看不俗的、展出的笼中野兽,我看着他们,亦是如此。偶有眼目的相接,我只感到一阵不适,那里,除了麻木,竟还有一丝寡淡的怜悯。
“她在哪?”
我问,那艘卓然的“天选之子”号。视野之内,没有关于它的丝毫踪迹,即使是极目远眺,也只能勉强的、隐约的看到湛蓝晴天与墨绿海泽模糊的交汇边界。
“没有一个港口可以容纳这位钢铁神祇的伟大身躯,海泽才是她的归宿,港口不过是信众朝拜她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