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永光七年,正月初四,广陵。
纷纷扬扬的小雨才歇,军城码头外的江面上此时一片繁忙景象,过往舟船络绎不绝。
这些都是运载军械辎重的,只因年前江州五水蛮叛乱,朝廷下诏令南中郎将兼江州刺史高骏组建讨蛮联军,抽调衮州、豫州、雍州各路军队驰援,驻于广陵的抚军将军沈道子所辖部伍也在其中,初七即将开拔。
这才将将过完年,所有将官兵士都得于初五点卯前归营,因此营盘外人声鼎沸,娘送子,儿送父,妻送夫,呼儿唤女的,低声啼泣的,依依不舍的,一眼望去尽是离别。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离着营门稍远处停下,车夫旁坐着的一个年青后生当先跳下车左右望了望,随后车厢里出来一名身穿间色襦裙素面朝天的女子。
她年纪只得二十来岁,皮肤白皙姿容秀美,几颗细碎的雀斑洒落在她脸颊上倒平添了一抹韵味,她五官并不如何精致却教人一眼看去印象深刻,尤其是一对画眉黑亮如墨,和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形成鲜明的对比。
年青后生从车头的坐凳下抽出一个包袱,对着女子唤了声“家主”,随即两手捧着侧立一旁。
夏蔓立在车辕处,隔着攒动的人头眺望了眼旌旗飘展的营盘,秋水般的眸子里带着些许忧色,随后拎着裙裾跳下马车。
一个剑眉朗目的少年郎从车厢内探出头,先是往周遭一瞥,迅速钻出身子随着夏蔓跳下,脚还没站稳便疾道:“阿姐,我都说了不用送,你看你还非得跟过来。”
夏蔓睨了他一眼,“怕被同僚瞧见?这不都是送人的么。”
朔风里,少年郎意兴飞扬的说道:“我夏种能和他们一样嘛,我可是将来要驱逐元虏光复九州的大将军。”
“哦,”夏蔓似笑非笑,“夏大将军这是嫌我给你丢人了?”
夏种嘿嘿一笑,气势立马矮了一截,“那不能够,不能够。”
夏蔓只盯着他看,把他看得越来越窘,夏种正绞尽脑汁想个什么说辞,见夏蔓忽而莞尔,他这才吐出一口气,无奈道:“阿姐,有时我都觉得你比沈将军还有威势……”
夏蔓上前帮他整了整襟衽,理了理腰间的褶皱,这身天兰色锦衫还是年前新置办的,原打算给夏种备了等年后相亲时穿,没成想却是穿着去上战场。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刀箭无眼,切记不要蛮干知道吗。”夏蔓殷殷叮嘱着他。
“放心吧阿姐,”夏种笑道,“还当我小孩子呢,这又不是头一回出征了。”
见他语气有些随意、只是心虚的左右张顾,夏蔓两手扳正他的头,直视他道:“别和我打马虎眼,记得阿姐常说的话吗?”
夏种的两颊被挤得有点变形,薄而有力的唇也不由自主的嘟了起来,瓮声瓮气的说:“记得,家人第一。”
见他这副呆萌的模样,夏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放开了他的脸,柔声道:“小种确实不是小孩子了,一转眼都比阿姐高这么多了,来抱一抱。”
这可让夏种犯了难,虽说他俩是姐弟,可大庭广众下抱在一起就有违礼法了。
不,不是有违礼法,简直是不为礼法所容。
迎着夏蔓的眼神,夏种弯下腰,轻轻搂抱住她已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身子。
“姐你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我知道,”夏蔓拍拍他坚实有力的脊背,轻声道:“……我知道。”
这时突然从旁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哟,这不是夏队正吗?怎地,和娘子依依不舍啊?”
夏蔓松开手循声望去,见一个蓝衫公子哥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慢悠悠自车道上经过,身边围着几骑扈从,后头还跟着一辆马车,车厢遮得严严实实的。
见了夏蔓的脸,公子哥吹了声口哨,戏谑道:“夏队正艳福不浅呐!”
“李宝融!”已在军中呆了两年的夏种张口就骂了回去:“你他娘的是不是挨揍没挨够?再来和小爷练练?”
蓝衫公子哥双手拉着马缰,阴冷的目光扫过夏种两人,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爷今天有事在身,不和你个丘八一般见识,我们走。”
夏种血往上涌,按捺不住性子就想上前,夏蔓一把将他拉住,“行了,改改你这脾气,别人一点你就着啊。”
“他要只冲我来也就罢了,冲阿姐你就不行,我忍不了。”夏种气咻咻的骂道:“那姓李的不是个好东西,下回碰到我非得再揍他一回,让他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