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伢儿。”
男孩只听到一声极尽温柔的呼唤,他醒过来,就看到了那张脸。
靛蓝的头巾包裹着白发,层叠的皱纹里藏着一对月牙似的眼眸。
她解下头巾,用粗粝的手颤抖着抱起婴儿,轻柔地像拘着一捧清澈的水。她笨拙地将他裹在头巾里,揣进怀间。
从这天起,王二婆多了一个挂念。
……
“阿婆,这种小子很能吃的,再过两年,小心这家伙把你棺材本都吃绝了。”
“这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你养不活的。”
王二婆素来是好脾气的,平日也不在乎邻里嚼两句嘴皮子——舌头长别人身上,她又管不住。
可这话她听了实在来气,她眉毛倒竖,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还嘴。
“养得活。”
“你怎么养得活?”
“我可以去做工。”
看着面前这个矮小瘦弱,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赵家的管事只觉得无奈。
“阿婆,我们是招长工的,种地的!”
“我知道,我有力气能种地。”王二婆转过身,让管事看她背着的那个竹篓,里面是个男孩——倒是很乖,不哭也不闹,那双珍珠般的眼睛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管事有些心软,但他心软没用,人选定了最后也要老爷点头。
在兜子里摸了摸,管事掏出点碎银——指甲盖大小,黑乎乎的。
“阿婆,拿着这些钱走吧。”
王二婆不要,她执拗起来向来是听不进去话的。
“我有力气,我能干活。”
她伛偻身子,像一只虾米,脚蹬着地面,双手拽住齐腰高的杂草向后拽。
她的身形很瘦,动作很慢,神态严肃,就像是在与这根草角力一般。而这场老人与草的对决,最终还是由老人获得了胜利。
衰黄的根系无奈地被拽起,沾泥带土。
王二婆把它举起来,就像是在炫耀战利品。
“给她分几亩地。”
说话的是赵财主,他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两人身边,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走了。
“好咧。”
管事对着那远去的背影点头哈腰,觉得那良心有几分落了地,他赶忙着把银子揣回去,然后在簿子上写上王二婆的名字。
“对,这儿按个手印。”
“田,我一会儿领着你去看。先说好了,租子每年交八成,荒年也不能少于这个数。”
“阿婆你也真是好运气,咱们老爷就是心善。”
管事在一旁喋喋不休,王二婆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眯着眼睛,嘟哝着重复了一句:“我能干活。”
说来也奇了,这竹篓子怎么看都不舒服,那男婴在里头呆了这么久,竟然都没哭闹。
“倒是个懂事的。”目送着王二婆远去,管事不免感慨了一下。
……
从此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暑往寒来,春秋无歇。
起初的时候,王二婆就把男婴装在竹篓子里,往着阴凉的地方一放,自个儿就下地干活儿。
孩子只会在要拉撒的时候哭闹,王二婆耳朵不背,遥遥听着一声哭嚎,便从田埂上下来照料。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王二婆肯干又有力,收的谷子交完租子后,她就留下份口粮,剩下的送到村里刚生了娃的家里去,换孩子的一口奶喝。
这孩子虽然小,但是生冷不忌,谁家的奶都喝,长得不算壮实,但健健康康,一直没得过病。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男婴逐渐长大。
然后就展现出了惊人的聪慧。
在同龄的孩子还在掏鸟蛋滚泥塘的时候,这孩子就背着几乎有半个他高的竹篓子去挖野菜,然后就着面糊糊摊饼挣钱——而此时他垫着椅子才勉强与灶台同高。
他聪颖得不像话,仿佛天生就懂人情世故,还长着颗会做买卖的头脑。
那些口重又管饱的饼子,他清早便做了去田垄旁售卖,那些饼架起火堆一靠,就散发着一股焦脆的面香,止不住地往那些田里劳作的汉子的鼻子里钻。
这些卖力气的人,又有哪顿是真的放开了吃饱的?怎么禁得住这般诱惑。
而且这孩子还另有头脑。一般来说,没人会在地头干活的时候还揣着一把铜板,按说即使想满足口腹之欲也掏不出那个钱来。那孩子便从来不“卖”那饼子,而是和乡里乡亲“交换”。
怎么换呢?
每隔一日的一张饼子,供到秋日收成,换你家田地里那么一篓谷子。
这方法实在便利。田里的庄稼汉大多都是持家的,真要他们真金白银地掏钱买饼,说不定还不舍得。可此时上嘴皮碰下嘴皮许个诺就能换饼子吃,这就让人很是心动了——收成的谷子是未来的,眼前的饼子可是实实在在的,吃上了就是吃上了。
更加上这孩子在一旁鼓动:“各位叔叔伯伯们,早一日答应买卖,就能早一日吃上饼子,早一日吃上饼子,就多吃了一张饼子,那您可就占了我的便宜了!”
这话乍一听没道理,细细想却又真是这么回事。
于是很多人都用未来的产出和这孩子交换了饼子。
这孩子每做完一笔买卖,就会掏出小木片记下来。
初时人们还觉得可笑。
“你这小娃娃是咱看着长大的,咱还耍你的赖吗?再说了,你学堂都没上过,哪儿会写字呢!”
孩子只是摇摇头,用他随身带的小刀刻完木片,递给买家一张。
“这是两份一模一样的凭证,叔你拿走一张。到了秋天我就凭我这张去取我的酬劳,叔你呢要是有一天没吃上饼子,也可以凭你身上这张凭证去我家里取饼子。”
人们看到这孩子说的认真,也都息了嘲笑的心思,总觉得有这一凭一证,似乎真的在做一桩正经买卖一般。而待接过木片看到那上头齐整的文字,那心头的情绪就彻底由轻蔑转变为骇然了——乡里人识字的不多,但能认出“字”是“字”的可不少。
他难道真的生而知之吗!
这孩子后来还做了个小推车,上面摆着几个小木桶,里头装的是些水饮,买了饼子的自可任意取用。大多都是些泡了果子的井水,酸酸甜甜。
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那桶里的水在炎夏也一样能保持沁凉。
这下不馋饼子的人,也开始馋起这么一口凉水了。
可向这孩子讨要时,这孩子却只说这是赠给和他做买卖的叔伯的福利,要是给没有凭证的人,对有凭证的人来说就不公平了。
没凭证的人觉得一口水还扯这扯那属实没有道理,可奈何有凭证的人觉得这话大有道理。
觉得有道理的人不仅会发声声援这孩子,还会在喝那一口凉水时尽情展现那一刻的畅爽。
他们往往面朝着前者的田,用瓢打起水,慢慢地足饮,最后发出悠长满足的长叹。
人无我有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人有我无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
于是十里八乡的人几乎都和这孩子做成了买卖。
这孩子的买卖不仅和穷人做,还会和有钱人做。他鼓捣了一些炒货糕点、家什玩具,有机会就往乡绅财主家送,从不求取钱财。可这些夫人丫鬟、少爷小姐到底是没那个脸皮一直享受这么个小娃娃带来的好处的,时不时还是会赏赐些零碎——主要也就是米面粮油之类。
这下乡里乡亲都不得不感叹一声王二婆的好运了,这哪儿是捡了个累赘,这是天上掉下个福星,帮她养老来了。
这话王二婆爱听,那孩子也爱听。
他一直在默默盘算,等攒够了钱就去盘下一头牛,让王二婆可以舒舒服服地歇在家里,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就像他记忆里的那些老人一样。
按现在的节奏来看,那一天不会来的太晚,或许是明年,或许是后年,他总该能攒下一头牛的钱了。
可生活总不会一帆风顺。
那些夸赞的话传来传去,就变了味儿——毕竟这孩子哪怕哪儿都好,也有一点坏,他没被自己家捡到。
“王二婆家的孩子可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样样都会样样都精,真让人羡慕呀。”
“可不是,那孩子本事大了去了,我看呀,比赵家的少爷都强多了!”
“凡俗的孩子怎么能比呀,这孩子我看就是神仙转世!”
……
捧杀也是一种杀。
可能也只有王二婆听不出这些话里的阴阳怪气了吧,她总是喜滋滋地收下对自家伢儿的所有赞扬,不管那些话语有多么夸张。
孩子倒是察觉到不对了,可当他想做些应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些话已经传到了赵财主的耳朵里。
每个世界,社会的组成方式都是一致的:无钱无势的人总是或被动或主动地汇聚在有钱有势的人身边,以后者为中心自上而下地形成一套社交关系。
换句直白的话:在这十里八乡,赵财主是所有人的皇帝、领导、统治者。
而这位土皇帝在一场家宴里,借着这话头敲打了自家儿郎。
“听说最近乡里一个野种的名声都在你们上头了?什么时候我们赵家的家教都被这种泥腿子的小聪明比下去了?”
接着他便扣去了自家府里少爷小姐一个月的利钱。
孩子的生意之路一下子就断绝了。
他做的玩具零嘴,在镇子里白送也没人要,他走在乡里,那些原本和善的叔伯婶姑都会远远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