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过神来,乌鲁衮已经强行揽着他的肩向前走去,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很大的声音对他开玩笑:“再怎么说,对手也是多龙大姐的女儿,有机会交锋是你的荣幸啊。等一下对战时,可要记得保持风度啊。”
他的腿失去知觉,却不影响身体跟着乌鲁衮向前走。他真想撕碎这份该死的荣幸。他做错过什么事情吗?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原本这些事情永远都与他无关,他可以在家孝养母亲,不受瞩目却安宁地度过一生。结果呢?乌鲁衮逼他撒谎,把他推到这个丢人现眼的位置上遭受未曾经历过的耻笑,他要背负着这样的耻笑继续活多少年呢?他现在只想回家,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他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即便他是狍信王,他能察觉到诺温和敖钦对他的蔑视,也能察觉到西伦眼中刺痛他自尊心的怜悯。多龙大姐是个亲切的好人,可就连她也没正眼瞅过他,只把他当作乌鲁衮的附属。归根结底,他所做一切助长了乌鲁衮的气焰,收获的却是一次又一次无情的人格践踏。干妈,那是什么,他明明有自己的母亲,却为了乌鲁衮的心愿去讨好多龙。也许,他的人格早已死在锦国士兵的枪口下,躯壳被乌鲁衮捡走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心脏会这样疼呢?为什么眼泪就要流出来呢?
如果人是为了某种理由才活下去,他却找不到那种理由,那么活和死的区别也就在于一口气了。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敲击鼓膜。没有心跳。救我,谁能救我,就在这一瞬间让我死去吧,求你了。天女在看着我吗?天女也在嘲笑我吧,我是一个自作自受的骗子,这一切都是我撒谎的报应。辛盛,行代津的黑眼女人,一定是天女派来惩治我的使者。我的错,我再也不敢冒充狍信王了,天女大人请您怜悯我解救我哪怕杀死我啊啊啊啊啊啊啊。来喜儿猛地回过神来。他已经被乌鲁衮拖到演武场前。兵器架上泛着的银光刺痛他的双眼,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
来喜儿是一个脸上鲜少有表情的人,因此表面看起来并未露怯,反倒有种势在必得的沉稳。辛盛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挑衅,更加被他激起了战意。辛盛在兵器架前随意地抽了一把刀,对她而言无论什么都是趁手的。来喜儿忽然想起自己的腰间一直别着刀,刀是上位狍信王之后乌鲁衮专门找人给他打的。他很少拔出这把刀,更没有用这把刀对过人。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部落的首领,再也无需身体力行地面对纷争,因此这把刀只是礼器而已。现在他拔出来了。
无比可怜的我。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乌鲁衮,没有对这个唯一能帮助他的女人投去过求助的目光,因为他知道自己即将没有颜面见乌鲁衮,也许会被乌鲁衮大骂着或嘲笑着赶出王宫。是啊,无论是谁都好过他啊。为什么这种事情偏偏落到他头上呢。辛盛的光辉让他自惭形秽。那样意气风发的健壮女子,脸上写着没受过欺负的强大自信,想必是一路凯旋高歌走来的胜者吧。人的命运生来不同,她这种人生来就是舞台中心的主角,而我这种人生来就是给她做陪衬的丑角。如果结局注定如此,我活着难道不是为了给大家看笑话吗?
辛盛冲来了。他招架,再招架,提着全身的力气去招架,几乎没有起过进攻的心思。他忽然生出了再看辛盛一眼的念头,想知道那张脸长得什么样子。他只顾着看辛盛极具气势的黑眼儿,连对方的面容都忘记观察了。就在这时,他的手腕被震得一软,长刀当即脱手而出。他还是没有看清辛盛长什么样子。
来喜儿恍惚了一瞬间。四周没有喝彩,也没有欢呼,只有震耳欲聋的寂静。一股冲力把他扑倒在地,他重重地仰面摔倒了。柔软的躯体压在他身上,他反应很久才从衣服判断出对方是乌鲁衮。他不敢看乌鲁衮的脸。
“你在干什么!比试点到为止,难道你要杀死他吗?”多龙的怒斥声响起。
来喜儿转了转眼珠,看见奥朵西挡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招架了辛盛的致命一击。奥朵西的背影那样高大,他躺在她的背影里。多么走运啊,他再一次从辛盛手中幸免于难,就像枪炮战争时无数次从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幸存。他当然不会死,他将一直活下去,否则台下的观众们又该嘲笑谁呢?他还活着!
乌鲁衮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什么也听不见,耳朵失聪了。奇怪的是,他只能听见辛盛的声音。辛盛得胜后不肯饶人,张狂地扯着嗓子冲他叫嚣道:“没有本事的小偷!你也配?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这种废物也能当部落首领了,狍信部是找不到拿得出手的活人了吗?”
除了辛盛的声音以外,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起初他以为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才导致听觉的错乱,可过去很久以后他才明白:的确只有辛盛在说话。
没人替他说话,寂静压迫着他。他不得不做出回应。
“啊,我输了。”来喜儿说。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就像一个尸僵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