嬅姬说:“未必就是不幸呀。”
某个雪后的晴天,一家农户来敲门。他们之前将农具寄存在宁涅里家的仓库,但过年时家里的唯一头牛死了,实在不方便把农具拖拉回去,想托宁涅里出面帮忙借一头牛。宁涅里说:“这点东西就不必辛苦牛了,它们的力气要留到春天劳作。寄住在我家的盛姑娘力气很大,坐月子时的营养又承蒙了大家照顾,让她帮你们把农具拉过去吧。”
辛盛收到宁涅里的请求,想都没想就一口应下。她刚好闲得慌,来来回回跑了五趟仓库,干净利索地把农具运完了。农户感激辛盛,打算杀鸡款待她,辛盛想到如果自己擅自吃农户家辛苦养的鸡,回去后难免被宁涅里唠叨,便连忙谢绝了。
她最后一次回仓库锁门,身体十分疲惫,想靠墙坐下歇会儿再走。安静的冷空气中,灰尘在太阳的光束下飘进辛盛的鼻腔,辛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无意间瞄到一把支在角落里的长刀。她环视四周,忽然产生了好奇心。宁涅里每日过着规律的生活,看起来单调又无趣,他的仓库里会有些什么呢?
辛盛撑着地面起身,拿起那把刀。刀柄与刀鞘处理得十分精致,足见打刀人在细枝末节的艺术上也费了一番心思,可宁涅里是个注重实用性的人,辛盛并不觉得他会在这方面有所追求。她拔出刀,发现刀已生锈,有一阵子没保养过了。辛盛在多龙身边呆过两年,对武器有所了解,能看出这是把好刀。宁涅里不要它了吗?辛盛很喜欢,心想,那就求宁涅里把刀送给我吧。
仓库剩下的东西都是些辛盛不认识的工具,她看了一圈,不感兴趣,正准备提着刀离开,又注意到一条脏兮兮的项链。项链堆在落灰的麻绳、铁锹和镐头之间,又因生了斑斑锈迹,灰蒙蒙的没有光泽,十分不显眼。辛盛拎起纤细的金属链条,发现这是一块格外重的铁坠子,做工精细已超出凡人之所能,她无法想象美丽的花纹是如何浮现在烙铁之上的。这种粗犷和原始的美丽很显然出于人工,却又极其自然地融入到金属之中,就好像浑然天成地随铁矿一同诞生,又被工艺者一点一点挖掘出原型。
原来宁涅里喜欢这样的艺术品。既然喜欢,又为什么扔在仓库里生灰呢?辛盛礼貌地放下项链,只带了刀离开。她围着屋子转一圈,又去屋外找半天,终于找到在井边打水的宁涅里,便对他扬起手中的刀,远远地喊着问道:“宁涅里!这刀你还要不啦?”
宁涅里闻声回身。辛盛看见他的身形滞住,紧接着手里的水桶就倒下了,井水哗啦啦地流了一地。辛盛以为宁涅里犯病,连忙加快步伐跑过去:“我帮你!”宁涅里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捡起水桶打水,等辛盛跑到水井旁边时,他已经重新打好一桶。
“我当是什么呢,一把刀而已。喜欢就送你了。”宁涅里抬手擦一把汗,神色语气并无异样。尽管寒风阵阵,辛盛还是看见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担心地问道:“你是不是累着了?不行就别干了。我帮你提水桶。”
宁涅里摇头,提着水桶往家走。他本就身形高大,又是个练家子,提水桶时步伐稳健,不像以前那样困难,可见身体状况恢复得很好了。辛盛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并不吃力,才暗自松一口气。
“那把刀是虎利顺给我打的。”宁涅里说。辛盛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的情绪。宁涅里继续说:“我付她钱,她不肯要。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在她找上门来之前唯一一次见她,多奇怪的姑娘啊。免费的东西果然最贵,我当初应该再坚持一下付给她钱。”
辛盛顿时面露为难,烫手似地低头看看刀:“算了,晦气东西。我不要了。”
“刀没有错,你喜欢就拿去吧。”
“刀没有错?那你怎么把它扔在仓库里生锈?”
“怪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克服不掉对虎利顺的恐惧,才让刀受了委屈。”
辛盛恼火地叫道:“你没有错!就因为你是个好人,他们才全都欺负你。”
宁涅里说:“没有人欺负我,很多事情是我臆想并夸大的。盛,谢谢你同情我。”
从前听宁涅里这么说,辛盛总是憋着一股气,心里不痛快。如今她已经习惯宁涅里的性格,也不觉得意外了。
辛盛跟着宁涅里进院子,突然拉住他:“我教你打枪吧。”
宁涅里摇头:“打枪打的是活物。我连救都救不过来,怎么可能杀?”
“好吧,那我只教你装填弹药和瞄准。”辛盛蹦蹦跳跳地进屋里取枪,路过了嬅姬的头颅。
嬅姬提醒道:“盛,别再杀了。”辛盛充耳不闻,生怕宁涅里等得不耐烦,直接抄起整个包袱往出跑。白云正趴在摇篮边伸着小手逗西斯林,听见辛盛风风火火地赶来赶去,觉得要有好玩的事儿发生,就摇摇摆摆地扶着墙跟上去。
当辛盛向宁涅里炫耀自己用了十年的枪时,宁涅里第一次仔细观察辛盛的枪,不禁哑然失笑:“怎么还在用通条上子弹?现在军队早改用后膛枪了,没人用前膛枪。”
“羡慕就直说,这是多龙送给我的。”辛盛毫不在意,高兴地拧开火药壶,把火药和弹头捅进枪膛底部。宁涅里有些尴尬:“现在早就弹药合一了。”
“这是多龙送给我的。”辛盛麻利地填好击发药,转头问宁涅里:“刚刚的动作记住了吗?”
“多龙大姐其实是把锦国淘汰的老枪给你当玩具吧。”宁涅里无奈道:“如果你这么喜欢枪,我可以帮你要一把新式的后膛枪。”辛盛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端枪做好射击的姿态。
宁涅里原地愣了半天,终于明白辛盛正在瞄准一只鸟,吓得连忙冲到她面前,躬下腰身双手捂住枪口:“我已经学会了!”辛盛正要扣动扳机,被他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握住枪:“你干什么?”
白云蹒跚行至,一边拍手一边咯咯笑起来。
“盛,我会开枪,也会瞄准。就像我会用刀,却从来没杀过人。你不用再教我了。”宁涅里语气诚恳地制止辛盛:“各种武器的使用方法,都是有人教过我的。”
辛盛闻言,当即泄了气。她垂下拿着枪的手臂:“我想让你强大到足够保护自己。”
“强大不在于这方面。”宁涅里用力按了按她的肩,温和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我的枪过时了吧?”辛盛不好意思地笑着。她拿起枪仔细端详,伸手抚过日积月累的划痕:“这是多龙送给我的,让我消磨时间打着玩儿。后来嫁进总督府,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把枪。一晃已经过去十年,真快啊,外面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只有我一成不变。”
宁涅里说:“无论看似发生多大变化,有些东西是该永远不变的,比如人心。正因为人心随波逐流,被染上只属于这个时代的色彩,历史才记载了不同的‘时代’。直到幻影破灭,伪装被层层卸去,人们才回想起真正的自己,但那时候已经追悔莫及。”
“宁涅里,为什么倒霉的人总是你?如果那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该多好。”辛盛依旧失落着,她对宁涅里的处境感到无能为力:“我会把加害我的坏家伙们全部干掉,想欺负我的人注定不会落得好下场。”
宁涅里没应答。他接过辛盛那支陈旧的枪,在手中掂量掂量:“等下次有机会去都城,我给你要一把称手的新枪。”
辛盛听得两眼放光,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嘴里还在推托:“你又送我刀,又送我枪,我却没什么能回报你的。”
“都是我用不上的东西。正好你喜欢,物尽其用了。”宁涅里平淡地应答,忽然想起什么,便补充道:“只要你不滥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什么算滥杀啊?”辛盛追问,她并不能搞懂这个界限。也许在法律和道德的双重约束下,杀人的确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宁涅里连动物也不让她杀,这就让她有些摸不到头脑了。
宁涅里说:“只要除了‘杀’以外还有别的选择,‘杀’就是不必要的。你可以多开动智慧,寻找其他解决办法,因为‘杀’是最没有头脑的解决办法。仁慈从来不是软弱,仁慈是强者的权力,像盛你这样的人,总有一天要面临关于仁慈的选择。如果那时我送的枪还陪在你身边,希望你能想起我现在对你说的话。”
辛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头脑明白了,心却不明白。她对宁涅里如此深信不疑,以至于宁涅里的每一句话,她都愿意不假思索地听从。一别数年,辛盛再次披着风雪,与宁涅里相遇在西佛多霍的深冬,又听了宁涅里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天女引导一切吗?
气温逐渐暖和起来,小溪表面的冰层已经很不结实了。由于路比冬季好走许多,附近村落的村民也来找宁涅里看病。宁涅里忙得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进城采购事项便全都落在辛盛头上。辛盛跑得勤,如果村里有腿脚不便的老人,宁涅里也让她一并帮忙带回采购的物资。村里的人说:“宁涅里这是拿盛姑娘当骡子使呢。”
宁涅里并未反驳,还开玩笑道:“谁家里的牛嫌累罢工,也可以请盛姑娘帮忙犁地。”
鹿觉与貂未边境的土地,全部属于宁涅里。最初是老鹿觉王封地给他,等乌鲁衮上台以后,觉得这片地区没什么经济收入,就把土地继续留给了宁涅里。官员收了租和税就交给都城,供都城王宫分拨,宁涅里从不经手。他躲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不向人们索取,这使人们早已忘记他是昔日的王子或如今的郡王,只把他视为一位值得尊敬的医生。这种尊敬并非出于下位对上位的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爱戴,因此无论宁涅里提出什么建议,大家都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