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多·张吉尔有些漫无目的。他扛着锄头慢慢地走着,时不时看几眼周围的木屋。昨晚下了雨,许多房屋的茅草屋顶都还是湿漉漉的。现在太阳还只现出一半轮廓躺在地平线上,时间还早,芬多却睡不下去。他停下脚步,伫立着,接着吸了好几口气,想要缓缓。他的妻子不久前死了,但他没钱给她置办葬礼。芬多是个农民,同时是个教唆犯。
芬多所在的这个庄园拥有的农民与农奴不多,农民与农奴们往往要承担较一般更多的地租,同时定时缴纳食物与羊毛布。
芬多有几次未能按时缴纳物品,庄园管家屡次恶语相向,对此芬多只能忍受。妻子早年得了场怪病,这导致芬多家没有孩子。芬多不怎么提及此事,但家庭劳动的重任几乎全压在他一人身上的这个事实,总会使他看向妻子的眼神添加几分刻薄。他时常这样注视妻子,妻子往往是禁受不住,便移开目光攥起围裙。芬多则会变本加厉,从床上站起来向妻子的方向走去,握着她的手继续用那种眼神看着她。妻子瑟瑟发抖,摇着头左右躲闪,她不想对上芬多的目光。“不要,请不要。芬多。”她哆嗦着讲到。
芬多从这行为当中得到了难得的愉悦,他获得了一份征服感,在他的面前,妻子的身躯在无止境地缩小,小到如同一个物件,可以肆意摆弄。而他的形象则是史无前有的伟大,就好像他是主人,妻子是奴仆一样,这幻想的身份使他在这种愉悦当中翻身做了一个慈悲的领主。他会沉浸在这种心理活动之中不断兴奋,他可以在幻想中不再当一个卑微的农民,而可以是管家,是领主,也可以是国王。
在某一天,芬多观察完爆发虫灾的农田后回家。正是收获的季节,但虫灾导致收成不佳。今年税收并没有减多少,家里剩下的口粮也不多了。芬多的眼神有点迷离,生活上的窘迫屈辱了他,他回家的脚步加快了。回到家,他一声不吭,只是来回踱步,掩着嘴,像在沉思。他不看妻子一眼,这反常的举动反倒更让妻子恐慌,她急忙起身,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但又不敢走到芬多身旁。
“怎么了?”她问。
芬多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芬多的眼神倒还是以往那样。她咽了口口水,双手抬到胸前,慢慢靠近芬多。
“卡丽尔,你简直是要为我献身!”芬多突然叫道。卡丽尔是她的名字。而卡丽尔一听到此话,竟由这近似号召的话语中不得不自我萌发出顺从感,似乎名字是一个暗号,是一个标志所有物的印记,但对卡丽尔而言,这声呼唤更多包含了对她归顺的许可。卡丽尔是个孤独的女人,她在这个家中无可适从,她认为自己永远无法拥有那个可以连接丈夫与自己的信物,也就是孩子。她往往悲不自胜,却又无处倾诉,于是人就越显哀愁。但此刻,她的哀愁一散而尽,她少有的笑了一笑,耐心等待丈夫开口。
芬多看着卡丽尔,他自知妻子会顺从他,他的经验告诉着他:“尽管说,让她听着,她必会点头。”他内心压抑的屈辱这时缓缓露出来了,他想着,他要把这份屈辱给消除,但屈辱是死的,毕竟屈辱总缘于于一个东西对另一个东西的征服,而这段征服史终究是抹不净的。所以芬多只能用另外的感情来抑制屈辱了。而这份感情的来源,自然是卡丽尔。
“听着,卡丽尔。”芬多开口说话:“你知道的,我们的粮食所剩不多了。说不定,我也说不准就是了,但或许只够一个人吃了。嗯,我们得想个法子,不是嘛?我们夫妻俩怎样都能想出法子来的,你说呢?”
卡丽尔一边听一边点头,待芬多的讲话告一段落,她支支吾吾嗯嗯啊啊许久,最终她说:“你来想个法子吧,芬多。我会听你的。”
“好的,好的。”芬多叉起腰,点动下颌。“听着,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了,这场虫灾。嘿,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件事发生了,但没什么办法来应对。但好在,好在我平日待人和善,你知道嘛,邻居许多人就爱找我来帮忙,这可是真事。是的,我也乐意这么做。”说到这儿,芬多不自觉地看向别处。“所以说,我刚才去史埃菲家里,请求他借给我们一点小麦粉和盐,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说明天我去拿就是了,他就放在家门口。是的,他的确是个好人。只是卡丽尔,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去管家那边,你知道的,我得同他讲讲今年的收成情况,好让他跟领主汇报,这样税收指不定也能少些。嗯,所以就是,明天由你去拿,最好早点去拿,别耽误了人家时间,时间宝贵不是吗?嗯,对的,你明天一起床就可以去拿了,知道了吗?”卡丽尔以认真的表情点了数次头。芬多说完这么多,变得心不在焉。他说的一切有出于贪婪,有出于对生活的美好愿望,但他不会为了这些而效尽其力,装扮鬼脸,去做使人愉悦之能事,反而想要引人注目,就像我上面说的那样,他时刻都想着翻身。他在这主奴的幻想内追求不存在的钱财。然而他放心不下,内心出现了焦躁不安的现象,他甚至对自己厌烦。我想指出:这种现象与芬多刚产生不久的愉悦感共生在一起,换句话说愉悦感怎么产生焦躁就怎么产生。但芬多极力安抚自己,他不会承认这一点。
然后第二天,芬多彻头彻尾地失败了。芬多并没有和史埃菲说好(史埃菲也根本不可能借给他)他实际上教唆了他的妻子去盗窃,于是妻子带着他的骗局被人抓了个正着。很快,庄园法庭开庭审判卡丽尔。在法庭上,庄园管家一次又一次诘问卡丽尔,要她说出真相,当时的芬多同样作为被告却不敢看法庭一眼,直到管家扯到他时,他才猛地一抬头,惊愕地看着陪审员和管家。在场的所有人,都用着一副严肃但事不关己的表情死盯着芬多和卡丽尔,有时小声交谈,侧着身子细细聆听。
“你是否有教唆你的妻子犯罪?”管家问他。
“我……我——”
“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此次事件全由于我一人鬼迷心窍导致,与我的丈夫没有一丝关联。”卡丽尔说道。
全场安静下来,上帝这个词此刻就有如此分量。芬多听完,先是震撼,然后欣喜,接着又是忐忑,他的眼球随他心脏的节奏一张一缩,他病态的心理使他的面部表情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复杂,也就是说:即使是这么一副忧伤的脸,也能从他的唇角与皱纹间读出他的某种喜悦,就似乎他还抓住了希望那样,但在这种审判的场合下什么都会颠倒,就连他能抓住的都会摧毁他。他仅是陷入这个状态那么一小会儿便惊慌失措,他恨不得冲出去,往泥地里摔一跤后向史埃菲发出决斗邀请,他自知自身的贫弱,决斗这荒唐的想法只会让他送命,可他完全抑制不住这冲动,他也的确抬起了脚,只是他一想到决斗要公正公开,他就难以继续前进,他现在举步维艰,连自己的想法都无法执行,只剩下被众人围观,然后在各种揣测与蔑视下进行无言的辩解。他毕竟不敢说话,他仅是上下鬼畜地动着他那干涩的嘴唇。忽然,陪审席那边传来一阵笑声,一个人很明显在憋笑,他是看着芬多笑的,这让芬多彻底无地自容,内心的颠倒也错乱不了这笑声背后的嘲弄。他被羞辱了。
他头昏眼花,无力掌控身体,但眼泪却单独流了出来,从他那接近干死的眼球当中艰难地流出来。他再也受不了。他倒下了。
当他醒来时,妻子消瘦了很多,眼窝陷得很深,两颊跟消失了一般,泛黑的皮肤贴在颌骨上。卡丽尔看他醒了,就转过身把凳子上的粥拿来,她的手颤颤巍巍,于是粥被洒出了一些。当粥被递到芬多面前时,芬多问道:“那之后,怎么样了?”
卡丽尔没有说话,默默地给芬多喂食。粥还是热的,没什么味道,里面还留着没有煮烂的黑面包。芬多吃完,捂着脑袋又问了一次:“那之后到底怎样了?”他在意这个,昏迷之际也会梦到这个,这毕竟关乎他的生活。
“没怎么样,罚款差不多处理好了。”
“处理?”
“嗯。”
“……”
“……”
“你瘦了很多,看着太可怜了。”此刻,芬多怜悯着卡丽尔。他的语气无不述说出这种感情,但怜悯是强者对弱者的关怀。卡丽尔并非听不出来,只是她就需要这个,如今的她背叛了上帝,灵魂已无可适从。她得拥有一个归宿,一段关系。即使她知道,芬多背叛了她。
“卡丽尔,我感谢你帮我这么多,我很庆幸我的爱人是你。真的,在难关面前男人没有一个伴侣就会一事无成,男人毕竟比较粗心,心急,而女人就要好的多,且你在这一点上要更好,太好了。嗯,所以,罚款你处理好了?”他没什么气力,但仍想说得有条有理,充满威严。这是他在妻子面前的说话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