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疼吗？”

“啊？不……不不疼了！”

程七这才发觉自己着相了，倏地回过神来，忙不迭的摇摇头。

“就那么想出去吗？”

程七认真地思忖了片刻，而后坚定地抬起头，

“嗯！招摇山同四海八荒比起来，不过弹丸之地。终日困在这里，与井底之蛙有何区别。五山四湖，仙门九宗，我都想见识一番！以后也想过闲云野鹤、餐云卧石般的生活！”

程七说的这番话确是发自肺腑，双眸炯炯有神，笑意盈盈。像江南的绵绵细雨，轻轻地，落在他心上，痒痒的。白景轻笑，挥了下衣袖，案上忽而便多出一件叠好的衣裙。

“咦？这是……给我的么？”

“嗯。”

这件流光长裙还是白景上次从北溟鲛人那带回来的。

“这这这……哇……我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裙子！”

白景看着程七，她的笑容里似是透着春意，在脸颊荡漾开来，直泛至嘴角、眉梢，他心头一颤，思绪也随之飘回七百年前那个静谧的夜，他仍旧记得那夜的晚风很冷，可他的心却是暖的。当时女孩也是这般眉眼弯弯地冲着他笑，对他说：

“自从来了九重天，我还没穿过裙子呢！”

此刻，耳畔仿佛真的响起这句话，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往事在脑海中流转：

比试台上两个体形相似，身材魁梧的壮汉正在相扑，粗人比劲不比武，二人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僵持不下，许久难分胜负，看得台下围坐的一众士兵也兴致阑珊。

汗水从额间滑落，顺着脸颊滑至下颚，聚集在下巴尖儿上，一滴、两滴、三滴，汗滴愈聚愈大，终于“啪嗒”低落。

大汉忽地狮吼般怒呵一声，声音雄厚，铿锵有力，台下不少人都被这一吼唬住了。大汉突然发力，推得对面那人连退数步，而后一鼓作气，顺势将其一甩，掷出台上。

“好！”

大汉喘着粗气，昂首挺胸地挥了挥双拳，享受着台下热烈的叫好祝贺声。军中的规矩便是以武服人，没什么事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架。惜败的那人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心服口服地朝台上的大汉抱了个拳。

“今日军中很是热闹嘛！”

“是啊，天尊要不要也试试手，同弟兄们练练？”

彼时白景正在军中任职，而这支军队驻扎在神魔两界的交界处——涿鹿。

涿鹿平原不论气候还是环境都极恶劣，天色终日晦暗无光，遍地黄沙，寸草不生。

白景过惯了自在舒适的日子，自请镇守边疆，顺便磨练磨练自己。

白景粲然一笑，笑得明亮灿烂，那时的他还是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兄弟们，白景天尊来了！谁若是赢了白景天尊，赏一坛烧刀子！”

虽然这个奖品很诱人，但是当众人听说是白景天尊，一时间台底下窃窃私语，不少人神色黯然地摇摇头。

“我来！”

一个身形瘦小，面皮白净的小少年倏地站起身，眉眼弯弯，似是胸有成竹。他身侧的三四个汉子纷纷扯着他的衣角，慌张地劝他冷静。

“放心吧蔡叔，若是赢了，我请你们喝酒，就算输了，可输给白景天尊也不丢人嘛！”

小少年跃上台子，二话不说便冲白景抱了个拳，这是打算直接开战了，竟是一句废话也没有，如此自信，连白景也起了兴趣，好奇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少年究竟有何本领？

“天尊，请赐教！”

言罢，便果断地执剑冲向白景。

白景侧身躲过，少年反应也极快，立即回身又是一剑。这少年看起来弱不禁风，打起架来倒是蛮凶，一点儿不手下留情，打得十分激进。二人你来我往许久，白景只是防御却一直不曾出手回击。

他其实有心让着军中的弟兄，这场比试本就没打算胜。他想赢很简单，而他却也不在乎一瓶烧刀子，倒是更希望军中弟兄们赢了那坛酒。

此时他正是在熟悉对手的剑法，寻个机会顺势输掉比赛。

他故意失误让少年捡空子打掉自己手中的剑，而后一掌打在其胸前，少年连连退却几步。

自然不能输得太明显，还是得回两下。

那一瞬间，白景却倏地抬首，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欲言又止。

当少年的剑直指白景额间时，台下霎时爆发出比上一场比试更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

那少年的脸上却并无甚喜色，反倒眉心微蹙，颇有些不解地看着白景，白景勾了勾嘴角，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看着相了，心虚地转过身去，略有些勉强地对着台下众人笑了笑。

“嘿，咱们小七还真有点本事！”

“害呀，那都是天尊让着小七呢，不然你以为堂堂天尊又怎会输给一个无名小卒呢？”

“蔡叔你再说这扫兴话，这酒你就别喝了啊！”

柱子哥将手中捧着的酒坛朝怀里塞了塞，而后有意无意地偷瞄一旁少年的神色。

少年却好像并未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正垂眸一动不动，眼神空洞，似是在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柱子哥以为少年是听了蔡叔的话，受了打击，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小七啊，虽说如此，但是方才你那一套剑法耍的也着实不赖啊！咱小七还是有实力的！”

少年并未言语，突然站起身离开。

“诶，小七你去哪啊？”

柱子哥不解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只当是他被伤了心，推了一把身旁的蔡叔，

“蔡叔你看看，都怪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把小七惹恼了！”

蔡叔只是笑呵呵地，并未反驳。

涿鹿虽是贫瘠之地，没有什么风景，可是夜景却是别处少有的，尤其是那满天的星子，好似揉碎了白昼的光，随意地洒在了夜幕上。

白景吹着夜风，兀自凝望着夜空。

“天尊。”

白景应声侧目，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记得，那是白天同他比武的少年，他的唇角略有深意上挑。

“何事？”

少年走上前几步，神色不悦，质问的语气问道：

“天尊为何要故意输给我？既是比武，那便是要讲究公平，即便是输了，我也心服口服，天尊这样做可是看不起我？”

白景也走上前，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的脚步，而后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

“本座不打女人。”

少年身子一僵，方才脸上的质问与恼怒皆变成惊诧和慌乱，目瞪口呆地盯着白景。

“你……你怎么知道……”

白景轻笑一声，眉梢得意地上扬，

“方才是小的冒犯了天尊，还请天尊恕罪！”

少年扑通一声跪地，倒是把白景吓了一跳，转而又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倒是能屈能伸。

“哦？方才不还要本座给你个说法么，现在又是作何？”

“方才……方才……”

见少年这副口不择言的窘迫模样，白景也不逗她了，捏着后领就将人拎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程七。”

因着白景身量很高，程七抬眸仰望着他，烟波似水，清澈明亮，白景忽而便想到方才所见的满天的星子。

“放心，本座不会说出去。不过你得告诉本座，你一个女子，为何会在军营中？”

程七眉头舒展，没了方才慌张的神色，如释重负般地莞尔一笑，甩了甩胳膊走到白景身后，抬首望着夜空。

“说来也是有趣。”

“我本是凡人，自幼无父无母，是祖母捡到了我，将我养大。后来祖母去世，我便又成了孤儿。”

“有一日在山中砍柴，失足摔下山崖，是一仙翁救了我，见我可怜便收我为徒，教了我些仙术。再后来便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从凡人脱胎换骨，也成了个半仙来到了九重天。”

“按理，我本应当是个宫娥，却被记错了成了男儿，被分配到军营，我起初也很是震惊，思忖后觉得倒也可以一试。凡间有个话本子，讲的是一女子替父从军，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话本子上的主角。”

“只不过，我没有父罢了。”

白景的心忽而一颤，像是原本平静的湖面，有人猝不及防地扔了颗石子进去，荡起层层涟漪。

“不过我在军营中却没有凡间那般孤独，大春哥，柱子哥，还有蔡叔，他们都对我很好，见我身材瘦小，便对我多加照顾，他们就像我的家人一样。”

程七眉眼弯弯地笑着，可眸子却是红红的，笼着一层水雾。冷冽的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紧贴着她的脸颊，她却始终抬首望着夜空，眼神中满是向往与希望。

“本座可以替你保密，但是，本座有条件。”

斯人依旧在，记不记得又有何必要。

“七日之后，是天帝的生辰宴，带你去九重天。”

“真的吗真的吗？！我还没去过九重天！”

“嗯，真的。”

白景离开时还递给她一个食盒，打开后里面是一碗冰雪冷圆子，程七早就饿的不行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而后抱着流光裙一路蹦哒着回了房间。

次日，程七本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叶城，结果却得知叶城也被关了禁闭，还是师尊亲自罚的。以往他们这些掌门的亲传弟子都是掌门亲自责罚，此番白景却亲自责令其闭门思过三日，吓得左季掌门以为叶城犯了什么大错，于是又多罚他抄五十遍门规。

门派的三位掌门，大掌门、二掌门、三掌门，按照伯仲季的辈分顺序，门中弟子结合其姓，唤其余伯掌门、孙仲掌门和左季掌门。

平日门派皆是三位掌门主管，白景除了程七，其余事务并不甚插手，除了偶有些大事需要白景定夺或者出面。

此番也不知为何白景会如此动怒，只知道众弟子见此状后皆引以为戒，以后绝不能私自下山！

程七怜悯地望向叶城的厢房，满心愧疚，觉得都是自己害了他，如今她却平安无事，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叶城关禁闭的这三日，程七一直无所事事，也就不小心打碎了白景一个砚台，晚上在庖厨偷吃了两个糯米团子，睡了三节任夫子的课，白景教她剑法时剑甩飞五次……

嗯，生活还是挺索然无味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日，等到了叶城解禁，本想着去找叶城，谁知白景却一直拘着她练剑，一练便是一整日，如此反复了三日，直至第四日白景才允许她休憩一日，准备明日去九重天赴宴。

三日的折磨，早就消磨了程七的兴头，她偃旗息鼓，觉得回房间躺上一天，待到从九重天回来后再去寻叶城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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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君。”

座上的男人闻言抬起眼皮，眼底一片阴骛。

“少君，见到了。确是白景。”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副凡间放浪不羁的少年郎模样，眼神里却暗含一股寒意。

“哦？听说，他收了个徒弟？”

“回少君，确有此事。不过此行未曾见到。”

男人剑眉轻挑，嘴角的弧度又弯了弯，露出两颗虎牙。

“哦？本君倒是真想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