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昏睡在在一处木屋的地上。
他仍是衣着破烂,侧躺着,左臂压在身下。一滩不小的血迹凝固在地上,那是左臂的伤口愈合前的奔流,一直流淌沾染到了夹着枯叶的随意披散的乱发。他的那捆书没有像逃离京城前那样被系在身上,如今无奈的散在身边,不被翻动。他气息很弱,但幸好并不紊乱,寻医的人已在返回的路上。
这是他第三次侥幸得生了,万幸那刀偏了,只砍在左臂上。
昨日过了关去,便上了直奔吴州的山路。
这山路上无驿无店,路上只曾遇到过几个猎户,用钱两换了些干肉,又一直行到天黑。便决定在暂且在路边宿上一夜。还好到此已是吴州地界,即便已是八月下旬,夜里仍有些暑气。金郎见陈琦体虚,还特意取来一条毡被,让他或铺或盖,在这荒郊野外委屈一夜。
陈琦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读书种子,加之心有所思,也没在意要宿在哪里。
金郎没多久就靠在一边睡去了,过了子时他还要起来守夜,这一行人走南闯北,一些事情自然思虑周全。更何况金郎他爹总觉得有人在附近窥探,那种赤裸着光在旷野里的感觉让这位中年商贾觉得毛骨悚然。金郎也只是说他在京城吓破了胆,等回了吴州,在自家榻上睡个几夜就能缓过来了。
夜深,林却是不静的,夏虫趁着秋还未至,急着嗡鸣以来驱散森林压抑。林间不时几声脆响,有不知名的走兽踩断了拦路的枯枝。今夜无风,但树尖顶上的叶子飒飒,胡乱画着些什么。
陈琦只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大概是子时,金郎已经被叫起来守夜了,正打着哈欠往火堆里添着木柴,大概是刚捡来的木枝还没干透,扔到火中便痛苦的噼啪作响。见陈琦醒了,他起身提着水袋和几条肉干,示意着陈琦自己取用。
金郎没再说话,他是失落于陈琦始终没有答应自己的请求,孩子气上来了,便赌气不言语,又不想坏了在未来尊师前的形象,只得做着事,闭着嘴。
陈琦饮了几口水,便准备走走。
好在火燃得还算旺盛,能看清不小的范围,陈琦向着一个方向慢慢走着,大概二十几步,才完全陷入黑暗。林依然是小小的喧闹的,陈琦的脚步尽量轻微,他好像在听着什么动静。
那声音不像太远的样子,是有节奏的。
这林子里,什么样的声音都不稀奇,唯独这种有节奏的响动,只能说明,有活的东西在靠近了。陈琦想往回走,忽的又不知是哪个方向,他好不容易在令人发窒的黑里望见那团火堆。转瞬,那火堆便被重重的压住,还在燃烧的木头滚出去几步,照亮了带着杀意的来客,和被一只弩箭射穿头颅的金郎。
陈琦嘴张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一声就卡在咽喉,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能泄出半分声响。
他就站在火光所至的最远处,无尽黑暗的最边缘......
半边身体靠着近旁的树,才勉强撑住了身子。他努力的用眼睛去窥探来人,他不能跑,且不说这幽深的林中往何处跑才安全,至少也得知道到底是何人行此歹事。自己假若能活过今夜,至少也要把金郎他们带回吴州,哪怕是一件血衣也好。
那些歹人并未蒙面,想是对此行抱有信心,绝没想过会有活口留下。会是山匪?他们将一行人杀光后确实翻找起了财物,有两个粗憨面孔的还为了几件衣物险些大打出手,被首领一声呵斥才不情愿的收了刀。
很像,可他们绝不是山匪。
射中金郎的那只弩箭,来自歹人手持的一把军弩,且这些人俱是手提制刀。陈琦在钱熹军中数月,对军旅事大致熟识。制刀是武卫府统一定制军用刀,在军中只要做上伙长,手底下管十个人的下级军官,便能在武卫府领一把制刀,从此进了武官之列。至于军弩,除军械司制造配发军队外,民间私造私藏同谋反罪论处。
陈琦的悲伤和些许恐惧已经全然化为了愤怒。眼前这些人不仅是军人,还清一色的都是中下级武官。这是吴州治下,长岭关内,不会有北方的溃兵逃到此处,便只能是吴州本地的兵马。他们怎会趁着夜黑风高在山中劫掠本土本乡的无辜商旅!
陈琦的一只手撑着树,五指颤抖着刻在树皮上咔咔作响,因为过于用力而关节发白,他收回手一块树皮被紧紧握在手心,那若是一把刀......
自己又能怎样呢,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当初也没救下一县百姓。
歹人那边已经在集合清点财物了。
那个首领模样的人之前一直是背对着陈琦这个方向站立着,此刻却缓缓走向之前装载着陈琦的那驾马车。他很明显的在扫视着这不大的马车,自然也看到了落在角落的那捆书。那首领愣了一下,转身招呼手下要做什么。
陈琦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那个当官的还没死,四处找找别让他跑了!”
待其他手下都散开寻找时,陈琦才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本来如坠冰窟的恐惧被满腔怒火融尽。
是他,是长岭关前那个校尉!
是了,也只有他能知道这一群人里有自己这么个当官的!所以这些歹人,其实就是......
“你们吃着朝廷的军粮,拿着百姓供给的兵饷!不思报国,亦不保乡土。值此水火大灾之年,兵连祸结之地,枉顾百姓生死,践踏朝廷法纪。昨日于关前公然勒索,为一己私欲,不顾难民家破人亡!”
陈琦整个人颤抖着,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幽暗中走出,火在前,火也在后。
被攥的四分五裂的树皮从手中滑落,他的左臂抬起,细瘦的手指指向前方的那个校尉。
“在关前索贿已是目无王法,而今,身为朝廷守军,居然行夜黑风高之事,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为了那些财物,半路截杀本乡本土的无辜商旅!你们也配叫朝廷的官军吗!与山匪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