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贵发在乌马河南岸坐着,想着,越想越觉得这片土地热乎乎的,可亲可爱。这是一片可亲的土地,这是一个可爱的家乡,乔家的列祖列宗长眠在这里,乔家的根扎在这里;他乔贵发不能离开这里,他也该在这里扎根,成家立户。——地下的祖宗可以庇佑他,这里的风水可以成全他。
乔贵发怀着对家乡的缕缕情思,继续南行,来贾令镇住下。他家里已空无一人,又没有甚近亲,于是他干脆住在贾令镇客店里,一边歇息养神,一边置办上坟用品。出于对那家肉饼店的特殊感情,他特意去那里吃了几个熏肉塞饼子和一碗卤。但是,年龄大了,肚子油了,再没有十几年前那一斤熏肉加十个饼子的豪气了;他只能触景生情,回忆一番当年那牛犊般的傻气、愣气和豪气。
这家肉饼店还是那副样了,“味远斋”的牌子依旧,那副对联依旧,人也依旧,只是小伙子熬成大伙计了。
他又想到了许班头,他的恩人,师傅……他现在大概还在拉骆驼,大概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年龄大了些,工钱高了些。
他又想到了他自己,如果在大盛魁不走,他也还在拉骆驼,只是能熬个班头而已。
“走”!——这个念头又来到了他的脑子里,如果当初不走出乔家堡,他依旧是个穷寒农民;如果当初不走出大盛魁,他依旧是个驼工;如果不走出萨拉齐,他依旧是个小买卖人……正是这一步又一步的“走”,才走到了他今天的大商人地位。
那,如何才能“走”?——没有智慧和胆量不敢走,而没有大而远的想法又不想走;可见,首先得有大而远的想法才“想走”,然后再有足够的智慧和胆量才“敢走”,最终才“能走”!
他又想到了娶妻生子,娶妻生子也应该有“大而远”的想法,也应该符合“大而远”的利益。
清明节这日,乔贵发整理好供品,骑马往东,往乔家堡方向而来。清明节是一年中最大的祭祖节,一路上,看见一家一家的人在地里上坟扫墓。
但见:
家家上坟,户户祭祖。纸作煌煌堆锦簇,黄泉如仙府。哭声飘空,泪水洒墓。香烟缈缈布云路,魂灵升天宇。
乔贵发触景生情,不禁伤感起来:像人家的坟头,一年四季,节节有人烧香烧纸祭供;像人家的祖宗,清明换夏装,十月初一换冬衣,过大年吃好的,七月十五吃果子。可我的父母呢?十几年来孤寂寂,冷清清,没人上香烧纸,也没人培土扫墓,坟堆上大概只有一丛丛荒草……都怪我这个不孝之子啊!
想到父母死后的荒凉,乔贵发不禁又潸然泪下:身为人子,而让父母的坟头荒凉,他心中更悲凉呀!
走了半个来时辰,乔贵发来到了乔家堡的土地上;他不进村里,径直向父母的坟地走去。
他父母的坟地在离村里很远的一片荒野上,杂草丛生,狼狐出没,荒凉一片。他越走近坟地,就越感到悲凉……他在一条小路旁下了马,然后走进荒草里,去寻找辨认父母的坟头。
这里坟头不多,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坟头上有缕缕香烟,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正在那里上坟。
乔贵发见状,不免心存怜悯:这不知是哪个穷人家的坟,分明是她男人不在了,剩下他们孤儿寡母,也真够难为他们了。
他向其他地方找去,但他在没着半腿深的荒草中找来找去,竟找不到父母的墓碑!
“怎么回事?莫非我十几年不在,有人把坟给摊平了?”他索性又找了一遍,仍没有找见他父亲乔壮威的名字!
“他妈的!哪个杂种做这损事?”乔贵发怒气冲冲地想道。他坐在一块石头上,闷着一腔怒气,却不知如何是好。
一会儿,他远远地看见那孤儿寡母开始收拾供品,想道:“何不问一下她?”于是他没着草走过去。
“大嫂!”乔贵发叫了一声。
“啊?”女人听到乔贵发的喊声,慌得一转脸,满面惊恐!原来,她埋头烧祭,满腹悲伤,只顾着哭,只顾着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荒坟野地里来了一个陌生男人。
“你!你……”女人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不知所措了;她倒退几步,惊恐地看着他。
“大嫂别怕!我也是来上坟的,我想打听一个人的坟墓。”
“嗯——”女人答应一声,放松了,问道,“谁的坟墓?”
“乔壮威!——你知道他的坟墓在哪儿吗?”乔贵发说着,以为她是外来的媳妇,便又补充说,“他有个小子叫乔贵发,十几年前出走了,你听说过吗?”
“啊?!”女人又目瞪口呆了!她愣怔而惊诧地瞪大眼睛看着乔贵发,“你,你是……”
“我就是乔壮威的小子乔贵发!”乔贵发答应着,看着女人愣怔而惊诧的样子,他也惊诧了!他也开始仔细地看这个女人: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黑,瘦,满面皱纹,一脸凄凉!但是,却总觉得有几分面熟……
“贵发!你是贵发?”
声音这么熟悉!称呼这么亲热!乔贵发一边答应着,一边辨认着她的语音语气,说道:“啊!你是金环?”这个女人极像金环,虽然年轻时的漂亮和美丽都没有了,但听她说话的语气,看她脸上的神气,却让他很自然地想到金环。
这个女人,正是乔贵发十几年前的恋人程金环!这一下,该乔贵发目瞪口呆,愣怔而惊诧地瞪大眼睛看金环了……
但见:
昔日风韵销,春去黄花老。一脸红润荡无存,满面黄瘦兼黄昏。两汪秋水今何去,变作愁雨与愁雾。皱纹爬满少妇脸,熬煎,熬煎!粗布旧衣裹身外,无奈,无奈!
十几年不见,金环竟成了这个样子!
金环垂下了头,看着坟头,默默无语,只见她眼眶里含着泪珠,流出来,流下来,落在坟头上……
乔贵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泪……刹那间,乔贵发眼前闪出几个字:乔壮威!一下子,他看见了坟头墓碑上刻着的“乔壮威”的名字!他走近去细看,正是他当初立下的那块墓碑!
“金环,你是在给我父母上坟?”乔贵发问着,又看金环时,她早已泪眼模糊,泪水簌簌地掉在了坟头上。
“金环……”乔贵发的眼圈也湿润了。
“贵发!你终于回来了!”金环哽咽着,说着,终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了;伴随着哭声,她浑身发抖,“贵发!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我以为你早就死在外头了……呜呜……”
站在一旁的男孩也“妈——!妈——!”地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