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安八年。
入秋半个多月,天就没放过晴。
一匹快马疾驰在街上,往长安府衙奔去。
马蹄过处扬起泥点,溅到负责征粮的官兵身上,官兵识得这是宫中快马,知道是朝廷赈灾的圣旨下来了,看着马匹消失的背影喜极而泣。
“圣旨到!”
尖锐刺耳的声音打破府中清净,来人翻身下马,疾步进入府中。
府衙早就人满为患。
依次看去,只见安定侯李景让、钦差沈伞、太监高吉祥以及雍州知府徐寜均就坐厅内,几人面色沉重,都不说话,听到声音时纷纷朝门口看来。
高吉祥最先起身,随后是沈伞,徐寜刚要起身,见主位上的安定侯不为所动,又坐了回去。
何廪微拧眉毛,似乎对安定侯所为心有不满,但碍于对方身份高贵,也不敢出言得罪,只得捧着圣旨进入花厅,又说了一遍:“水祸一事,圣上有旨意,侯爷,请接旨吧。”
不是马逸通敌案。
李景让、徐寜两人碰了碰目光,见徐寧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先听完圣旨内容再做决定,李景让这才沉着脸起身走到几人前面,却没下跪。
何廪不知道他这是又要闹哪出,正犹豫要不要立刻宣读旨意,听得边上的高吉祥低声提醒道:“干爹,侯爷有太祖遗命在身,可不必跪拜接旨。”
何廪蹙眉,看向李景让。
一个侥幸未死的余孽而已,还真当自己是安定侯了。
他心中不屑,但也没继续僵持下去,打开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近日天降大雨,致使叶河下游决口,冲毁良田,危及百姓生命,为缓解京畿治安,秉持各州府灾情自解原则,特命安定侯李景让暂任西北路提督,即刻起全权处理雍州难民安置及灾后重建相关事宜,钦此!’
李景让脸色苦恼,闭上眼睛,如他所料,沈伞那三道奏折不仅没能撼动局面,反而让银楼党抓住机会,趁机咬他们一口。
何廪见他站着不动,生怕他会爆发,只得出言相劝:“侯爷,事已成定局,您还是先接旨吧,有什么难处,再写信告知江丞相也不迟。”
何廪此话无非就是想提醒李景让,圣旨内容,也是江丞相的意思。
同样对圣意感到困惑的还有沈伞。
本来她不顾李景让和徐寜反对,连上三道奏疏,就是想把事情闹到台面上,逼朝廷拨赈灾银,解长安困局,不想却弄巧成拙,坑了他们。
她看着何廪手中圣旨,脸色同样难看极了。
李景让察觉到她的情绪,怕她又写奏折呈报触怒龙颜,伸手接过圣旨,“微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廪见他终于肯接旨,心中大石也随之落下,语气也轻快了起来:“侯爷,太皇太后口谕,要你无论做何种代价,一定要拦住难民,千万不能让他们南下,以免危及京畿重地。”
何廪再三强调,看来雍州水祸,只能靠他们自己了,可是如今雍州外有参狼,内遭叛乱,他不能不管辖下百姓死活,更不能徇私枉法,私放马逸。
李景让叹了口气,“本候记住了,有劳何公公辛苦跑一趟。”
何廪回敬:“咱家为主子办事,不敢当这辛苦二字,圣旨已经送到,咱家这就回京复命去了,告辞。”
“慢走不送。”
李景让几乎是咬着后牙槽说出这几个字。
目送何廪离开后,几人才又各自回到座上,继续讨论马逸一案。
徐寜:“下官以为刑部指控马逸通敌一案尚有疑点,就连嫌犯本人的证词也存在屈打成招之嫌,直接将其处死有失公允,应该等找齐证据后再做决断。”
高吉祥眼珠子一斜,出声反驳:“马逸已经画押认罪,从他府中也搜出齐王亲笔书信,刑部还能冤枉了她不成?徐知府,你该不会是顾及此人身份,关键时刻当起了墙头草吧?”
徐寜被他说中,僵着脸色坐在一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高吉祥见他哑口无言,又把目光转向了沈伞,“沈大人出京特来调查此案,如今人证物证俱全,难不成也认为判马逸死罪这个决定有失偏颇?”
沈伞眨了眨眼皮,整个人看上去特别疲惫,就连方才几人讨论时她也一句话不曾说,现在被高吉祥点名,才勉强说了句“书信不假。”
他以为沈伞和自己立场一致,心下大喜,刚要借题发挥指责李景让和徐寧二人徇私枉法,盲目袒护下属,又听得沈伞说道:“假的是人。”
她这话一出,三人面色各异,纷纷凝神屏息,静待下文。
沈伞吸了口气,语气怏怏地:“我对比过书信,字迹确实出自苏木之手,只是信中所提及啊郎,所指并非马逸,而是另有其人。”
高吉祥被她绕糊涂了,信由提督府搜出,上面还有齐使臣苏木官印为证,那信不是写给他的,还能有谁,立马反驳道:“马逸家中排行第七,自称七郎,与他相识之人唤他啊郎有何不妥?”
沈伞闭眼,额头有细汗渗出,嘴唇发白,摇头道:“亲近之人如此称呼很正常,可这苏木与他是利益关系,按理来说不应该有此亲昵的称呼。”
高吉祥认为她这推测牛头不对马嘴,根本就是两码事,觉得她在强词夺理,一掌拍在桌上,说道:“或许他们早就暗通款曲,这次恰巧被刑部侍郎撞破也说不定,沈大人,咱家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别忘了此来长安的目的,是要彻查马逸与齐王究竟有没有来往,如今铁证如山,却迟迟不肯将其判刑定罪,你到底有何用意?”
高吉祥句句不离书信,他以为只要把话题放在证据确凿上沈伞就会乖乖就范,可他错了。
沈伞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马逸任职长安提督,在任期间勤勤恳恳为民排忧解难,他爱民之心天下人有目共睹。
而齐王却因为弑君叛出朝廷,在青州盘踞一方,这几年虽然与卨朝议和,年年上贡,却很难保证他没有再叛之心。
与其说马逸通敌,她到觉得是齐王挑拨离间的可能性更大。
“本府办事,只讲证据,可是如今证据尚存疑点,本府想就疑点进行追查,力求不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同时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殊不知怎么到了高公公口中,反倒是别有用意了?”
“这····”
高吉祥想出言反驳,可又不敢就书信一事进行回击。
说多错多,沈伞已经从他口中套出了此事跟司礼监有关,若是让她顺藤摸瓜查到干自己头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局势都将因他而受累,到时候别说除掉马逸,就是他高吉祥这条命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徐寜见高吉祥吃瘪,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提出意见:“既然沈大人认为证据尚有疑点,不如随本官移步牢房,亲自问马逸一问。”
马逸明显是被栽赃陷害的,从他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线索,徐寜此举无非是给几人找台阶,各退一步罢了。
沈伞果然不再多留,随徐寜去了大牢。
屋里只剩高吉祥和李景让,这两人一个银楼党,一个清风党,在朝不和许久,自然也说不到一起去,高吉祥只能自认倒霉,碰上沈伞这么个难啃的硬茬,告辞回了驿站。
刚进驿站,就见本该先行离去的高元宝,他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见高吉祥回来了,朝他走了过来。
“儿子给干爹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