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说:“那时你才几岁,印象干枯得像北湖水一样浅,哪记清那么多事脉缘由,这大人的旧闻逸事,多是不想下一代烦忧,带着埋进坟土里罢了,我祖上曾替林元帅看过相,你可知?我也不知,好些年前才从一族人口中得晓,因为遇那十年,族人避祸,不敢再提起而已。”
“照你说,我该去知道?”辛明掐灭了还有大半的烟,他习惯只瘾前两口。
老陈也点起了烟,说:“你这人,经营一个说书馆,自己的故事比和尚的舌头还要淡,老是讲别人的,腻,年纪才三十章不到,就想让别人听你讲故事,若不是我这个肚子里有点江湖水的佬儿给你撑场,你能盘活这店下去…”
阿琼在收拾着桌面,插了一句:“得了吧陈半仙,整天听你们讲这老故事,不是三打白娘子,就是断袖分西瓜,耳油都能炒两碟油麦菜了。”
辛明苦笑了一声,把心中所想和老陈说了起来。父亲是在他十岁那年得了急病走了,白事办得匆忙、简陋,舅公也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唯一见他们同在一起就是摔杯的那次,除此之外,他再记不得任何。
老陈说:“去一趟呗,又少不了你几根毫子,再说天上雷公地下舅公,拜个白纸不在情理中嘛?”说罢把烧剩到底的烟掐灭。
辛明说:“我知道,但是我舅婆不让我去。”
“嗨,那更应该去了!这拒绝得太不寻常了吧?”老陈起身,走去休息室。
辛明不可置否地甩甩头,把那事暂丢了脑后,操理起了一旁的账本。
辛明煎熬了两天,小金没有再来,老陈的八卦嘴不断地敲打着。到了舅公举办白事那日,他终于决定去一趟合社。
本应一个多小时中巴,颠簸的县道让这路途时间更长久了,南方的山水却让这耗费值得起来,一路赏景默诗,竟然全无困意。故人故地,辛明的心幽怅起来。
根据妈妈给的地址,下了中巴后,还要坐半小时的三脚鸡才能去到舅公家。三脚鸡是三轮摩托车的土叫法,发动机在前面,后头两个轮子托起一个可以装载七八号人的棚子。一路无节奏地颤抖,风景也随之荒凉,周边都是田间务农的场景,脸上写满了苦大仇深的乡民或信步阡陌间,或操弄着农具,偶尔有三两飞仔开着摩托电驴呼啸而过,突突声和车架颠簸声划破寂静朴实的田园。
舅公家是个三层的小洋楼,在二十世纪初农改后中国乡村里非常流行,但二十年过去了,这样的小洋楼夹在纯古朴的老屋和别墅中间,显得异常的尴尬,用南方人的词来形容便是“半土洋”。
辛明站在锈迹斑斑的绿铁门前,不知该直接敲门,还是先打个电话给舅婆。
“嗨!果然还是来了嘛。”寻声望去,是那位小金,他在背后走了过来。
辛明没有理会他,拨通了电话,可仍在占线中,应该是还没盖上电话。辛明拍了拍门,喊道:“舅婆,我是明明。”
半刻,门里没反应。小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辛明,脸神里似笑非笑:“我就不懂为什么是你…”随即对着手机按下语音发送键:“姐,到了。”
辛明说:“你还有同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小金摇摇手机:“进去了你就知道。”
随着绿皮门打开的枯朽声音,一女子出现在辛明面前,她梳着中分,身着一套浅黄色麻裙,披着薄纱外套,踏着一双棕色小短靴跨过门槛走了出来。辛明打量着她,完全记不起她曾是舅公家的哪个亲室。
女子也观摩着辛明,她微笑点点头,说:“进去吧,你舅婆等你好些时候了。”
“等等”,辛明说:“你们是什么人?”说罢转头看了一眼小金。
小金说:“进去再说,嗯?”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
辛明说:“你们到底是谁,我舅婆叫我不要来,你们在她家做什么?”
那女子向辛明走进一步,辛明不由得身子向后稍了稍。
“我叫金小莹,这是我弟弟金尧,我们祖上是你舅公的客户。”金小莹语气不温不愠,秋天清凉的风拂起薄纱外套,长直中带点小枯燥的黑发也被撩动,眼神中带着微弱的渴望,在乡野间别有一番风情,此间一旁的板栗树散发着阵阵泥土植被的清新气味,辛明竟沉吟了半刻。
辛明看了看门里,说:“呃,嗯,不管你们什么客户,我舅公刚过世,你们也不该这个时候来吧?”
“我们是来上白纸的,也是来…”
金小莹打断了金尧:“行了,进去再说。你舅婆在等你。”
小金继续对辛明道:“这事好一百多年了,现在就是解决的时候…”
“得了,让他舅婆和他说。”金小莹再次打断了金尧的话,“走吧。”说罢走了进门,辛明跟了上去。
舅公家的客厅陈设很简单,除了必要的桌椅杯壶,唯一特别的就是神台边墙挂着的一副壁画,上面是一个古代装束的男子,手执一笔一纸,神情严峻、姿态风骨,仿佛正在进行什么仪式,辛明一时想不起是哪位仙圣。
金尧朝楼上叫唤:“陈阿婆,我们把他带来了!”
辛明突然感到一阵忐忑,自己的亲舅婆,拒绝自己过来参加丈夫的葬礼,竟然要这两个陌生人引见,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不对,舅公的葬礼,怎么家里一点白纸也没有,香火蜡烛也不设,太奇怪了?
正寻思着,一阵蹒跚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一位老阿婆走了下来,那是辛明阔别十多年的舅婆,她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皱纹和老年斑无情地割据占领了脸庞,但是眼神仍如十多年前般清澈明丽。她边走边看着辛明。
金小莹想要过去搀扶,却被舅婆拒绝了,舅婆径直走到辛明身边,握住辛明手臂。
辛明不安地先开口了:“舅婆好…”
舅婆笑了,说:“明明啊,好些年了,长得这么俊,真不愧是我家明明!”
辛明松了一口气,舅婆并没有像电话中的态度,于是激动得弯下腰拥抱了她,他实在太想念这位故人了。
陈胤照被这差不多一米八的大小伙一靠,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几乎是要落泪。
金尧说:“陈阿婆,要不先把正事…”
陈胤照瞪了他一眼,道:“我与明明十多年不见,这是我老公的妹妹的孙子,严格上说也是我孙子,我与我孙子叙旧,你们这些外人阻扰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