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了四十九年,大半辈子过去,死不死已经不太重要了,可是他不想再看见那些兵们死,最小的才十七,最大的比他还大。他和哥哥都死了爹娘,自己也无家小,挣命死在沙场上,也算死得其所。
从杀了东瘟使看,这奇偶颇有实力,可是百灾部属是一回事,百灾又是另一回事,单凭这不足七尺的奇偶,大密的希望还是渺茫。
宏剑正寻思着,一个兵推过推车来,说:“宏将军,车子备好了。”
推车上堆着一个个小布袋,布袋上贴着纸条,纸条上都有字,只不过那些字像是用嘴叼着笔写的,如同散落一地的尸块,惨不忍睹。
“先去城里,走。”宏剑跨一根马鞭一一一他骑的马早就死了,这马鞭只是个装饰。他拽开步便走,浑身甲片哗哗作响。
“这车上的布袋,都装着烧完的骨殖,布袋上贴的条子,都是写的名字。”他边走边说。
“这字不甚好。”戮源说他。
“现学的,跟我哥哥,他文化高,我文化少。”宏剑略顿了顿,“写的好不好没甚事,骨殖是乱装的。战场上乱,被疫兵一抱,死了都认不出来是谁的脸,回营算算哪几个没了,尸体拉回来烧,一布袋装一堆骨殖,把名贴上,给了家里人,都是往地里一埋,没甚区别,也没甚大不了的。”
戮源沉默了。
“这死的兵,多半没个家,不像你,上来就找个天仙似的姑娘。”
“她不是我妻室。”痴源刚被夸了高兴,又被戮源这话给憋住了,她想掐他一把泄愤,但舍不得。
“不是也罢,不是更好,子然一自(宏剑半瓶子醋,记错了哥哥写的‘孑然一身’),死了虽没人哭,也少许多烦恼,家里有老小,若是死了,做鬼都不安生。”
宏剑带着几个兵,嘴里不停,他们边走边说,戮源默默听着。
走了一会儿,宏剑站住,看向一间民房,叫:“管簿兵!”
一个兵闪出来,端正站到宏剑面前。
“宇钢房家是不是在这?”
那兵掏出一个簿子,翻了翻,喊是。
宏剑马上去那推车上翻,他费劲地眯起眼,看纸条上自己写的龙飞凤舞的字体,他最终找到,拿出一布袋来。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种形式主义,本来袋中的骨殖便是各人混在一起的,而且那纸条上的骇目字体,除了宏剑可能无人认得,挑选哪袋已毫无意义,可他仍坚持着拿出自己认为正确的一袋。
宏剑提了那袋进了屋子,戮源也跟过去。只见那屋子破烂,门板坏了一半,勉强遮着门口,灶台旁乱糟糟堆一些干草,锅里没东西,比地面干净。一个女人,看起来四五十,抱着个孩子,在门后发呆,宏剑走过去,他没敢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那是一种无助、麻木和冷漠的眼睛。
宏剑弯下腰,把布袋放在地上,他说:“宇钢房的骨殖,前夜里教疫兵杀了,今日给你带回来,好好葬了他罢。”
女人抬头,那眼神让戮源很吃惊,他没见过如此的黯然。女人黄瘦脸皮,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她又低头哄着怀里的孩子。
宏剑几乎是从房里逃出来,他心里喘息着,又不想跟下属表露。这样的人家,他今天还要走百十户。骨殖其实没有全装完,每一袋都是装一小部分,为的是能装在推车上一天走完。
“下一家…”他命令下属,管簿兵翻着本子,他们要去下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