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一模前的第三个星期,有关母亲病逝的噩耗传来,我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了,仿佛自己是个被遗弃在外星球的人,无法接受自己必须在绝望的陌生世界里顽强求生的事实。
两个月前,母亲的病经过尿液化验检测出来,我知道结果时,便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缠身。失去亲情的恐惧和因懵懂之爱而生的苦恼,使得我必须在繁重的学习中挣扎,唯一能让我寄宿心灵的,似乎只有我所以为的友情——孙小艺的问候和安慰。
“哥,妈妈——”化验结果出来的当天,妹妹便在电话里哽咽着说道,“医生说,妈妈得了肺癌,已经——已经处于晚期……”妹妹的哭声由哽咽变成了抽泣,她说不下去了。我的眼泪也因为妹妹的哭泣而禁不住溢出眼眶。
父亲接过电话,强作镇定道:“医生说,你妈的病是由肺结核发起而致肺癌的,倘若发现得早,及时就医,还可以治愈,可是现在……”
“现在医生怎么说?”尽管我已经知道接下来父亲会说些什么,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道。
“医生说治愈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只能以药物来延续……”父亲的话也似乎哽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我颤退了几步,不自觉地瘫坐到床上。整个宿舍仿佛成了一个灰色的世界,没有一点色彩;宿舍里没有一个人,他们似乎也因为知道厄运将降临到我身上而逃离开去。
第二天,小艺也因从妹妹那里知道了我母亲的情况,主动提出同我一起回去看望我母亲。刚到家里,小艺便同母亲说起了话。
我避开母亲,问父亲道:“我妈知道她自己的情况不?”
父亲说医生不让他告诉母亲实情,为避免给她带来太大的打击,只说是一般的病,并无大碍。父亲觉得医生说的是,他不许妹妹告诉母亲,自己也没给母亲讲。我知道,这对于母亲来说——对父亲、我和妹妹来说,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善意的谎言并不能改变事实本身。
病在母亲,她自然比我们更清楚自己的状况。只是,在我离家返校之时,她仍然带着一脸笑容:“不要为我难过,去吧,到学校里要好好念书,让妈知道你将来会有个好的前程,娶妻生子,妈也就再无牵挂了——只是,以后你更要多关心并照顾好你妹妹,她还小……”这,难道就是母亲与我的诀别之辞,于是我顿觉双眼暖和起来。所以,我只能转过身去,然后托着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地离去。
我难以说服自己必须去面对至亲的人病逝的事实,尽管我预感到这迟早会到来。于是,我一个人带着悲痛而沉重的心情再一次回到了家中。生命有始必有终,“节哀顺变”的道理我懂,妹妹懂,父亲也懂,但我们谁都免不了悲痛一段时间。妹妹比我更难以接受母亲已经病逝的事实,哭成了个泪人。从懂事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流眼泪——为母亲,为一个从此将和自己阴阳相隔的人而留下了眼泪。相比与我和妹妹,父亲自然老成得多,对待情感也比较稳重和坦然,他似乎更能以一种平静、纵然悲痛也含而不露的状态去面对母亲的丧事——父亲的爱,从来以沉默来表达。这样的表达方式,母亲或许最能感受。
处理完母亲后事的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晨,还没等我起床,便听到妹妹唤我——她神情慌张地敲着我房间的门,说父亲不见了。父亲平时习惯早起,等过足了烟瘾,才去做别的事情;平常,我们起来后都会看到父亲到处忙乎的身影。今天似乎有些异常,因为妹妹起来后并没有看到父亲,等她在灶里生起了火,才意识到父亲可能一大早就出去了。
妹妹到邻里去问,回来报说没有一个人见到父亲,急得她坐立不安。她脑海里冒出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对我说道:“哥,爸爸会不会……”
“别胡说。”我打断她的话,说道,“爸不会出什么事的,他还有你和我——她爱妈妈,可他也爱我们呀。”我想,父亲一定是过于思念母亲,才一大早就离开家到墓地去了。“妹妹在家,哥一定会把爸爸带回来的,嗯。”我说着出了家门。
我沿着山路向安葬母亲的坟地走去,三十多分钟后来到了母亲的墓前。父亲果然在那里。他蹲坐在母亲墓前的一块石头上,口里吸着旱烟。从他口里吐出来的烟气一团一团地向他的头顶散去,消失,嘲讽着难于解开内心之事的父亲。从他那近乎红肿的双眼里,我清楚地察觉到在我到达这里之前,这里已经发生过了什么。我没有打搅父亲,只是陪着他,静静地站在母亲的墓前。此刻,他还在为心事所困,或许我的到来,会暂时将他从关于母亲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他可以向我吐露他对母亲的那些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思念。
良久,父亲才仿佛注意到我似的说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找您,也顺便来看看妈——妈的坟。”我顿时意识到,我只能到记忆里去重寻母亲的身影;现在我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的这座坟墓。我们都各怀心事,无言以对,似乎只想这样静静地陪着母亲一会儿。
远处,合欢树叶已经被风掠去,最终飘落在地,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作尘埃;枯瘦的支杆孤独地立在那里,它还要经历寒冬的考验才会迎来生机,重新开始另一段生命的历程。关于合欢树,我曾读到一个负心秀才与妻子粉扇的凄美的爱情故事……我想,只能看到这合欢的叶落花零,是否算是一个人一生的悲哀?
“爸,咱们走吧,”几分钟后,我道,“妹妹一定急坏了。”
父亲并没有在听到我的话后随即站起来,他慢慢地将手中的烟头拧灭,才起身,走至母亲墓碑前。
“你总是担心这孩子知道事实的真相后,不会接受我——”我听到父亲在对母亲说话,似乎母亲就在她的面前。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父亲的话里,具有一种能使传说成为现实般的力量,当我继续听父亲说下去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个我所谓的关于我和妹妹的“谣言”已不再是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