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铭义是老实人,甚至是呆人,可是红石矶人却都说他呆人有呆福,三次捡到大财喜,过了三个漂亮女人,这不是天大造化么。丰铭义对三次捡到宝贝财喜的事是承认的,过了三个女人就不认可了,往往会涨红着脸争辩:
“莫瞎讲,莫瞎讲,我一生就一个烧锅的哈”
红石矶方言,夫人、太太、老婆、烧锅的、家里的、料灶的,都是一个意思,就是自己的女人孩子他妈。除了“烧锅的”是通用说法,其他的要说有区别,那也是因人的层级不同,或是场合不同而已。
其实,丰铭义有五次捡到财喜,只是另两次外人不知道罢了。一次是价值太小且不方便说。另一次是得而复失,且价值太大,更牵涉到道德品行和友情亲情,他不敢说,所以外人也就知道三次。
第一次财喜是在江边鹅卵石堆里捡到的,一个很小很细的银项圈,小伢子戴的。正好小姨夫妇三十六岁,就给他们俩换了一身新衣。小姨本来坚决不收的,可是衣服又还原不了布料,便只得嘱咐铭义不要外传,否则丰家人会怪他吃家饭屙野屎。那时候东洋鬼子还没打进来,他十三岁,是丰氏家族供他在修文街挹江学塾念书的时候。
丰铭义是民国十年生人,祖住东流县红石矶。讲到红石矶,历史上可是大有来头的,宋代就是控海水军基地了,还为初建的安庆城烧了城墙砖,自那以后的历朝国史和地方志上也都有记载内容。红石矶除了延续千年的“正名”之外,还有杨槎洲、扬杈洲、红石矶墩等多个别名。通过这些别名可知,古时的红石矶是个江中山岛。红石矶的山形地势像个躺在江面上的Y,好似一把杈草用的农具“扬杈”。从龙头峰、老虎背峰到鲶鱼形的那条山脊是扬杈把柄,从鲶鱼形再左右分出两条山脊,分别连到大黄土咀和小黄土咀,恰似扬杈的两个“杈”。至于杨槎洲的神话,仙人乘槎泛江,那就无法考证了。不过明代刘伯温倒是来过,他说红石矶风水奇佳可不是空穴来风,仅凭一个“北斗七星”的天然山形,也就够人叹为观止了。
红石矶南面一溜都是泊船的码头,兴盛时镇内有五条街市,从长江边向北看,依次是东西向的迎宾街、和宾街、修文街、昭武街和南北向的德正街。如果算上江崁下面的茅屋街,那可是六条街了。茅屋街没有商业门面,其实不能算街,季节性居住区而已。
丰铭义祖父除了经营南北杂货,家里还有几十亩芦柴场和三四亩耕读田,虽非富户却也是个小康之家。到了丰铭义父亲丰彰安掌家时,因交友不慎粘上了鸦片烟和赌博两大瘟神,先卖了复生洲上的芦柴场,再卖了耕读田。后来实在熬不住,便将杂货店连房子一起做了赌注,还是输了,竟将一岁多的二胎女儿换了一顿酒饭大烟,然后就从龙头峰悬崖上栽进了滚滚长江,落得个尸首喂鱼了。丰彰安死后,给他生了两个伢的女人也觉得生无可恋,想想上无片瓦下无针插之地的日子,一时想不开便也乘人不注意跳了长江。丰铭义父母双亡时才三岁多,刚知道饭比屎香的年龄。好在丰家在红石矶是望族,人丁兴旺,学、佳、彰、铭、兴五世同堂,族人亲和,不会看着鳏寡孤独成了饿殍或“靠门框的”。从此,丰铭义便在家族内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睡百家床。后来大家又觉得这样对孩子并不好,便从公中出钱,请丰铭义姨妈代为抚养,直到快十岁了才想起来接回红石矶,随本族子弟在挹江学塾念书。
丰铭义回红石矶后,族里一开始还是安排每家吃住十天,不过没多久就被九老爹丰学堂给否了,说:
“义伢这么大了,又在念书,腾来倒去的钮好处。我家彰祥和他虽为叔侄,却是同年生人,以后就在我家吃住吧。”
红石矶方言,钮,就是没有的意思;照,就是可以、行的意思。丰家在红石矶有十个房头,丰学堂属于第十房,房内同辈排行第九。他虽比现任族长丰佳梁小五岁,但按辈分却是丰佳梁的叔叔。红石矶人喊叔叔叫小佬,父亲叫伯伯,大伯也叫大爷,祖父叫爹爹,曾祖父叫老爹。如果是异姓,那就加个表字,表爷、表佬、表爹。学、佳、彰、铭、兴,丰铭义比丰学堂小三辈,所以就喊他九老爹了。丰彰祥是丰学堂孙子,和丰铭义同龄,且又是穿一条裤子的要好,让他两个同吃同住同上学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既然丰家辈份最高的人讲了话,其他人也就不用争做好人了。
丰铭义和丰彰祥同吃同住,又与丰铭诗、阮根长等结成了“帮”,一起玩一起闹一起惹事,大人就笑话他们是连着裤裆的。丰彰祥和丰铭诗一样,一贯调皮捣蛋无法无天,只要能想到的事就敢去做,每天不闯个祸事就觉得五心烦躁、浑身不自在。丰学堂是前清秀才,家教一向严格,唯有对这个孙子却一点办法没有。俗话说,泥鳅越捏越溜,小伢越看( kān)越跑。所以红石矶有句玩笑话,斗得过兵,狠不过孙。狠,是厉害和斗的意思。作为长孙,丰彰祥晓得白胡子老头不会真把他打死打废,纵使被饿了关了揍了,只要挺过了关便又是好汉一条,以至于他经常在小伙伴面前叉着腰说:
“屁事都钮!饿饭就算清肠子,挨板子就是吃棍子肉,关着正好睡觉养精神”
丰铭诗家是做船材生意的,本小利不厚的那种,虽不能大富,但小日子还过得去。一次玩耍时,丰铭义不小心将丰铭诗家一条待售的杉木桅杆滚到江里,丰铭诗父亲气不过便告诉了丰学堂,害得铭义空肚子跪了一个时辰搓衣板。丰铭诗见自己老子害得义伢受罪,又不敢当面争辩,便一气之下将一条渡脚小船推到江心漂走了。
不过,虽说丰彰祥丰铭诗两个能惹事,但却怜贫、仗义,有好吃的绝不漏掉铭义,还常把家里的衣呀鞋呀米呀油的偷送给棚户区的孩子。大人们发愁,这两个惹祸精以后不会是江洋大盗吧?没想到十四五岁以后,两人好似被神仙脱了胎换了骨,除了仗义好打不平的性子还在,其他的却都一风吹了。据说,他们亲眼看见清明节狂风中的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喊火”。
丰铭义与丰彰祥丰铭诗完全不一样,他老实胆小又听话,总是做些吃亏不讨好的事。又不善言辞,除了嗯、哦、好,很少有句囫囵话,所以平日都是彰祥护着他,带着他玩耍,离了伴难免就会受欺负。因为老实听话,听九老爹的,听族长的,听大爷、小佬、大妈、婶妈和哥哥弟弟们的,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即便外姓人的话也照听不误。有一次他独自与别的孩子在江边玩水,有孩子喊:“铭义,这条小船好碍事,你把缆绳解了扔到水里去”。他也觉得不该这么做,可还是做了。小船被江水冲走,船主告状,九老爹就让铭义屁股吃了好一顿棍子肉。冬天在江汊里砸冰捉鱼烧“泥包鱼”,捉得多了,有孩子就喊:
“铭义,快把棉袄脱下来兜着”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