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伏兄弟,为了修筑这鸟神殿,咱们这千八百号人整日里进沙出沙,攀高填石,前前后后都死了多少个?”
“嗐,要不说这神界种族万千,单数咱人族生来贱命一条呢!”
“别说,咱们在流放台还算好的了,还能许咱们一个自由之身。要知道没能逃出六域的人族几乎都被抓去变卖做奴了!”
“就是,这帮伤天害理的东西,仗着有那什么狗屁灵力,拿咱们人族当牛做马驱使几百年了!”
“嘘!都小声点,这会儿说不定有神吏在外面巡夜呢?”
“怕什么!”这人嘴上说得强硬,但显然压低了嗓音,逞强说道:
“神吏那帮狗东西,要是和我们一样无灵力可用,咱们这身能搬动巨石的硬实肌肉,不见得能输他们几分!”
“哟哟哟!他们的灵力灵识可都是天生的,纵然你这身腱子肉花了十几年搬石头才养成,人家一个小指头就能扳倒你哩!”
……
篝火旁的喧闹声叽叽喳喳地传到工棚这边。
这般牢骚常有,几乎每天都能听着几句,只是遇到丧事才更显得群情激奋。
但第二天,前夜里还满腹劳怨的人们还是会顶着烈日出工。
如常地去为神族做活,如常地对着神吏点头哈腰,什么改变都不会发生。
毕竟,神灵一族实在太过强大,毫无灵力的人族仅凭着一身蛮力,甚至难以触及其周身皮毛。
“程爷,我们人族为何要生于这世上?”伏安平兀自问出了闷在心里很久的话。
而程爷正在小心翼翼攀着木梯上来,手脚并用甚是小心,故没敢分心答话。
“难道人族生来就是给神族当牛做马,供他们奴役差使的吗?”小安平又问说道,话里情绪似是愈发高涨。
“伏小子,哎,来搭一手!”程爷在身后喊道。
他已颤颤巍巍地攀到了扶梯最顶,但还需要旁人帮忙,才能安稳站上这废弃石料所拼砌的结实棚顶。
小安平见老人悬在梯上不上不下,无奈便动身前去帮扶,并小心地将程爷搀到自己身边坐下。
“伏小子,你可知道?”程爷显然将小安平的问话听了进去,但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
“小子,别看如今这神境大陆,是那神族的天下,可在遥远的过去,机敏智慧的人族可是这片宽广天地间最初的主人哩!”
人族,曾是这世界上最初的主人?伏安平不可置信地看着程爷。
人都道程爷总爱臆想,嘴里总能传些所谓“人族历史”里最辉煌的曾经。
但他今日经历父母双逝,已不再愿意相信此等天方夜谭了。
程爷没有看出小安平眼里的质疑,仍若有其事地继续说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族先祖曾经可是征服了整座大陆,并靠着知识教育和技艺传承,创造出了一个极为鼎盛的人族文明。
在巅峰时期,人族先祖们甚至能够像如今的神明一般,自由地驱使钢铁、火焰和水汽。在那个美妙的时代,人人都过着安逸且富足的生活。”
“那为什么……”小安平试图打断,但是欲言又止。
他想顺着程爷的话问下去:
既然人族曾经那么强大,如今又为何会沦落成这般寄神篱下、任神宰割的悲惨境地呢。
但他终究没能问出口,程爷说的,是他一个十岁孩童都无法相信的人族童话,并不值得细细较真。
那程爷自然知道小安平方才想问什么,也知道他又为何噤声。
要知道,自神族掌权,先前有关人族文明的历史典籍和文字作品全被付之一炬,除了少有的口口相传,已无多少真实的历史可供考据。
没有读书教育和历史传承,三代以前的故事都能被人们完全忘记,谁又会相信千年前才存在的悠远史实。
程爷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水烟袋,叹声说道:
“王朝更迭、家道中落,如果你能有机会了解到人族的历史……”程爷碾着烟丝,若有所思地说着:“会发现这些变故,都是世间常有之事。”
小安平年龄轻小,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历史,他低声说道:
“程爷,我想替我父母报仇!”
程爷倒腾烟丝的手停了下来,静默一阵后才慌忙捂住了小安平的嘴:“嘘,你这倒霉孩子,说什么呢?”
两人跨坐的工棚屋顶紧邻着围墙,墙外那条深黑的大道上常有神吏走动巡夜。
神吏不通人性,“报仇”这番话若是让他们之中听了去,别看伏安平还只是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照样会被就地诛杀。
兴许还会让在场的人族一同连坐受罚。
那双枯槁的大手近乎包住了伏安平的整个面颊,劣质烟丝捻出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小安平几乎昏死过去。
眼见着下手重了些,程爷慌忙脱手,还朝墙外张望了一番,虽然那番黑夜里什么也望不见。
“傻孩子,你爹是摔死的,你妈是病死的,说什么找谁报仇呢?”程爷说道。
“呼——”小安平呼出一口长气,缓过神来仍犟说道:
“如果不是神吏催我父亲封顶,如果不是为神族要来这大漠里修筑神殿,如果不是有神族欺压在人族头顶,我父母又怎么会双双惨死!?”
这一声且比一声高,甚至惊动了远处篝火旁的大人。
大人们亦知那几声不满离墙外实在太近,可能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于是纷纷撤走,甚至没人愿留下看管火堆。
“嘘!”程爷还想再次封住小安平的嘴,但被小孩子使出的蛮力挣脱开。
伏安平麻利站起身来,跳到墙沿边上,而墙的另一边就是神族给人族划定的禁区。
“反正我一个孩子孤苦无依,在这世上也活不了许久,就算只能让神吏划破点皮毛,我也要去给父母报仇!”
说罢,十岁的伏安平手脚伶俐地跳落下墙,窸窸窣窣地消失在仲夏无月的漆黑深夜里。
“哎!唉……”程爷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声叹息。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这般血气方刚的少壮青年,但对抗神族者,无一例外都会以惨死作为终局。
他这白发之人,只在流放台这处新地便不知送走了多少黑发人的尸骸,而伏安平,这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啊!
程爷茫然看着手里未曾点燃的烟袋,呆呆说着:
“傻孩子,生而为人,在这神凌天下的乱世中活下去,才是你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