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秋,渝州,清枫寨。
深夜,月光如洗,倾洒在山间的小道上,留下一片银白色的宁静。窗外的风轻轻吹拂,摇得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
叩门声响了三下,得到应允后,有人端着一只瓷碗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女,朝着一旁的中年男人说道:“寨主,面热好了。”
中年男人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吃点吧,今日也是你的生辰。”
“没胃口。”
不大宽敞的屋子里,亮着几根蜡烛,火光摇曳,将少女的脸映得通红。她笔挺地跪在地上,朝面前立在桌上的牌位重重磕了个头。“阿爹,娘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少女抬头,眼神充满向往。
中年男人举着香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无奈笑道:“那些话你往年不是都听过吗?”说着,将手中的香轻轻插入香炉。
少女抿了抿唇:“我想了解她更多一点。”
少女名叫白芷萱,这个中年男人叫作白懿行,是她的父亲。十六年前,白芷萱的母亲生产,大出血,没能熬过来。白芷萱刚出生便没了母亲,从记事起的每个生辰,她都会进到这个小祠堂,跪在母亲的牌位前,一跪就是一整夜,谁劝都不行。
白懿行清了清噪子,眼神飘忽,似乎在想什么,他右手抚过白芷萱的脑袋,语气温柔:“你的母亲,是个特别好的人。她漂亮、能干、善良,我能想到的所有的美好的品质她几乎全都具备,她还会弹琴,甚至弹得比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还要好。她曾经说过,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安宁幸福,她从来没有后悔生下了你。”
白芷萱死死地盯着母亲的牌位,良久,低下头。
外面的风好似变大了,拍在窗棂纸上发出噗噗的声响。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地洒落,敲打着屋顶的瓦片。
白懿行转身看向端着长寿面的那人:“小六,放这吧,你回去休息。”
小六的目光在白懿行和白芷萱身上各停留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响起:“好的,那我先回去了,小姐记得吃面。”将瓷碗放到白芷萱身旁的地上,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白芷萱扫了一眼身旁,没有动。
白懿行见状,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端起瓷碗,用筷子挑了一些送到白芷萱嘴前:“喏,快吃吧。茵茵你要是饿死了,爹上哪去给你娘交代?”过了会儿又道:“幸好是炒的,要是汤的,这会儿早坨了。”
白芷萱抬眸,终是咬了口面,接过碗。
“这么晚了,您也没吃……”
“你吃饱了要是还剩下些。”白懿行打断女儿的话:“我再来处理。”
“可……”白芷萱还想说话。
砰的一声,门被直接撞开,小六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没站稳,一个娘跄扑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哼。此时的小六,肚子上正插着一支箭,这一摔,无疑使得伤口变得更加严重,鲜血汩汩地往外冒。
“寨……主,有军队往,寨子……寨子这边来了。”
说这话似乎用了小六很大的力气,白懿行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你怎么……你说什么?有军队往寨子上来了?”
白芷萱怔怔地看着两人,有些不知所措。小六艰难地抬头望向她:“我……我刚才出去看到远处好像……有火光,就过去瞧瞧是怎么个回事,结果……结果……”小六吐出一大口血,白芷萱吓了一跳,慌忙放下瓷碗:“六叔,你快别说了!”
小六摇摇头:“我活不了了,我晓得的。”
他低下头,白芷萱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寨主您……快带着小姐跑吧!大伙……我回来路上都……敲过门了,我嚎声又大,基本也知……道了。”
白芷萱向外看去,只见不远处山道上一条火蛇,朝着清风寨山头越游越近。
寨子里,不少房屋中亮起了灯,人影交错,接着是许多扇门被打开,有寨民走了出来。
“小六,你没事干嚎啥呀,咚咚咚的,门拍破了你修啊?什么军队?大伙在这儿生活这么多年了,安分守己,从来不见着有兵打上……来。”
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黧黑,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刚开门,人还未完全出来,粗旷的声音便先响起,等他站定抬眸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不知是惊愕还是惊恐,络腮胡男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小六,你……”
小六靠在白懿行的胳膊上,鲜血依旧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流下来,他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人群中有人急道:“现下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逃命啊!”
络腮胡男人回过神,言辞飞速,话语连成一串:“寨子西边有一小道通山下,趁着他们还没全打上来,咱赶紧跑。”说罢,转身欲走,余光瞟见正在短促喘气的小六,低头轻叹一声,抬头时,发现未有一人行动,又劝道:“磨蹭什么,再不跑就没时间了!”
“你跑吧,俺们不走。”人群中又一人说道:“俺们在清枫寨上生活了老几十年,哪能说走就走?更何况,就算跟着你跑了,跑得掉吗?又能逃到哪里去?咱这么大一群人。”
“说得不错,我们不争不抢,更没有欺压百姓,那些个官兵凭什么赶我们走,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有人附和道。
“拼?啧!怎么拼?送死吗?他们明显有备而来。”络腮胡男人气笑道,看向白懿行:“寨主您不劝劝吗?”
白懿行小心翼翼地令小六靠坐于门边,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大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
话没说完。
“寨主,别劝了,我等心意已决,您带着小姐走吧,你们才是山,你们在,清枫寨就还在……”那人顿了顿:“怕死的也跑吧,不强求。”
络腮胡男人摇摇头:“废话真多。我也是有病,竟顺着你们说了那么久。”语毕,径直离去。
雨势逐渐增强,雨线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大地,泥水溅到了人们的身上。不远处的火蛇眨着巨大的坚眼,已至山头。
“六叔!”
这时,白芷萱的呼声传来,白懿行连忙转过身。就见小六靠着门,静静地坐在地上,身体微微倾斜,头向侧边垂下,双眼闭盍,永远地睡着了。
白懿行眼中含泪,手颤颤巍巍地拂过小六的脸庞。
“寨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白懿行闻言咬了咬牙,一把拽起白芷萱。
白芷萱被父亲拉着朝前跑,不时地回头望,她听见身后有寨民吼着要抄家伙,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个不停。
少顷,金属碰撞的尖锐声音终于传来,寨民们的呼喊与交战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有人受伤了,亦或是有人死了。浸泡过石漆的箭矢带着烈火闪电般划破夜空,血花飞溅,火光连天。
白芷萱回过头,看见的,便是这混乱又惨烈的画面。不知怎的,她一度想要跑回去,却又挣不过白懿行,只能由着自己渐行渐远。
山路由宽变窄,再变宽,盘盘曲曲。道路两旁的树木草丛快速地向后远离。白芷萱环顾四周,查觉不太对劲:“阿爹,这不是去山下的路。”
“爹知道。”白懿行摆了摆手,加快脚步:“爹突然想起来一个地方,茵茵你先去避避。”
后山,有个巨大的洞穴,是当初小六巡山时发现的,可谓冬暖夏凉,被大伙当作储物的库房。白懿行扒开移种在洞穴入口前的杂草,拉着白芷萱去到洞穴内的某个角落,自语道:“尚不知道对方之后会不会清查,还是谨慎些好。”
白懿行在一刚岩壁上按了两下,二人面前出现了一道石门,石门打开之际,白芷萱感到后背传来一股巨力,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身处于一逼仄之地中。
“阿爹!”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