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叫夏侯勇,我二哥叫夏侯猛,论到我了,怎么着也该叫个夏侯力、夏侯强、夏侯壮的吧,却叫了个夏侯美。正因为有他们俩,一个勇,一个猛,我才叫了个美,唉!不伦不类。
我爸爸叫夏雨生,河南省许昌县饮马镇夏侯庄人氏;我妈妈叫古玉珍,四川省新都县城关镇东街人氏。
夏雨生原本叫夏侯雨生,不叫夏雨生,是他去当兵的时候,连里的指导员说:“你怎么叫个夏侯雨生?好奇怪!大家的名字都最多只有三个字,你的名字怎么能有四个字,像个日本人!直接叫夏雨生不就完了吗,还侯一个做什么呢?”于是夏侯雨生就改名成了夏雨生。后来夏雨生觉得不对劲,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换姓,我为什么把姓都改掉了?他想改回去。可是,太麻烦,他在部队的花名册里、他的立功证书、他参加太岳军区文化培训班学习的毕业证书、晋冀鲁豫军区颁发给他的二等英模证书、西南军区步兵学校颁发给他的毕业证书、他的党员证以及后来的军官证、更要命的是他跟古玉珍的结婚证书,上头都是夏雨生,如果改成夏侯雨生,他怕这一切就会一笔勾销了。可是,连祖宗的姓氏都没能保住,都给弄丢了,这件事情令他耿耿于怀,直到有一天,古玉珍说:“你憨啊,自己名字不好改,你把儿子的名字再改回去不就行了吗,把断掉的链子再接上,你高兴,祖宗也高兴。”这夏雨生先还不同意,说我没能够随我父亲姓就已然是一个悲剧了,你还想叫我儿子也不随我姓吗!古玉珍就又骂他:“你死脑壳啊!你儿子叫夏侯勇,姓夏,名侯勇也是他,姓夏侯,名勇,也是他,这就两全其美了嘛,憨!”夏雨生一听,大喜,说:“操!还是你个俏婆娘机灵些。”古玉珍就拿手指头戳他脑门,说:“个瓜娃子!”
于是大哥就叫了夏侯勇,二哥就叫了夏侯猛。到了我这儿,夏雨生与古玉珍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他们不想再要儿子了,想要个闺女,古玉珍刚刚怀孕没多久,连肚子都还看不见大,他俩就急急忙忙把我的名字取好了,那古玉珍一厢情愿地说:“就叫夏侯美,叫了这个名字,他胆敢还是一个男孩子吗,他好意思啊!”生下来一看,他还真好意思,他又是个男孩子。他们却懒得替他改名字了。可怜的我,至今都叫夏侯美。一条五尺高的汉子,叫个娘们唧唧的名字,跟谁都要解释两句,都要说:“虽然我叫夏侯美,其实,我是男的。”多别扭么。
这还不算过分,还有更过分的!
古玉珍生夏侯美的时候,难产,夏侯美正着就想出来,竟然先伸出一支脚来,不守规矩。医生没了办法,就出去跟在外头等着的夏雨生说了这事,问他:“保大人还是保小孩?”那狼心狗肺的夏雨生居然说:“当然保大人,小孩我已经有两个了。”那医生说:“好。”回去就要对夏侯美下毒手。这时候——据古玉珍后来跟夏侯美说——这时候,妇产科的主任来了。是个老头。肯定是个好老头。主任说:“慢着。我们这里是成都军区陆军总医院妇产科,我们科没有要大人还是要小孩这么一说,我们大人小孩都要。”主任亲自动手,保住了古玉珍和夏侯美两条人命。据古玉珍说,主任是国民党的老军医,当年留学过德国,医术高操。
谢天谢地!谢谢国民党的老军医!
我爷爷叫夏侯惊蛰。其实他并不是惊蛰那天出生的,这全是因为我姑奶奶的缘故,我姑奶奶是小满那天出生的,我太爷爷就给她起名叫夏侯小满。后来我大爷爷出生,虽然不是清明那天,是清明前几天,太爷爷灵机一动,索性都按节气来,便给起名叫清明。到我爷爷这儿,惊蛰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还是叫了惊蛰。以此类推,那夏雨生即使不是生于一个雨天,至少也是生于一个雨季。可夏侯惊蛰却说不对,生你爸爸那天没有下雨,也不是雨季,那是正月间,不仅那天没有下雨,实际上已经差不多半年都没有下雨了,其实不下雨也罢,你下雪也中啊,不中,雪也没下,那年逢大旱。恁爸本来要叫个盼雨的,可写名字的那个先生,那狗日的写不来个盼字,我说那你狗日的会写个啥,他说,雨字会写,再就写个生吧,叫个雨生,反正一样有雨嘛,中不?我说,一样有雨,中!就取下个雨生了。
从前,中国人对姓名是颇为郑重和十分讲究的,不像现在这么稀里马哈。单说姓氏,就足以写一部厚书,才能够勉强说通个一二,这里头有许多敬畏,许多钵承,许多禁忌,许多避讳,罄竹难书。你也许会因为你的姓氏受到册封,称王称霸,大富大贵;闹不好你也会因为你的姓氏被砍头、被流放、被驱逐,甚至遭满门抄斩,你说要紧不要紧?名也一样,家族讲究字辈,比如:安世青云显,福禄富贵至。倘若祖上是福字辈,名字里有一个“福”字,譬如王大福,那么他的子嗣便是“禄”字辈,名字里必有一个“禄”字,譬如王正禄,如此,子子孙孙依着顺序往下排,丝毫不乱,多年以后,你报上名来,便知道你是哪一辈的,是长辈还是晚辈,须臾显现,无所遁形。至于这些个字辈里的字,从何而来,有甚讲究,何以是这几个字而不是那几个字,那得问你祖宗去,祖宗仙逝了,没有活口,问不着了,那就翻翻族谱,查查文献,于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追根溯源,细细考究,终有心得,不亦乐乎。到夏侯惊蛰那时,给娃起个名字已不如古人那么认真,但还是要请先生,看生辰,测八字,观天象,占卜,投龟甲的。现在,嘿嘿,给娃起名字哪里还有个什么讲究,兴之所至,信手拈来,甚至还有专门搞笑的,哼哼嘻哈,极尽古怪之能事,颇不严肃。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