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妇嫘在桑上做什么呀?”
“摘桑叶。”
“用手摘桑叶!”
“高明。高明。”
轩辕边说边站起来,接着脚下一发力,大步流星地离开仓颉。离得不会被仓颉再次抓住,转头看了看。仓颉还蹲着,他已经被自己改造的桑字迷得沉醉无比。轩辕笑了笑,又摇摇头。他打定主意,这段时间,嫘一提到桑,不管是字还是树,他都要坚决打岔,直到仓颉跟嫘显摆了改造过的桑字。
“你早就改好了吧?”轩辕冲着仓颉喊道。仓颉若无所闻,只痴迷地看着地上那个桑字。轩辕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他去了河上,将身子浸入微温的河水中,细碎的雪花软软的懒懒的飘下,钻进他的发髻,袅娜地粘在他光滑的肩膀上。就像在下星星。轩辕想到嫘赏雪时喜欢说的一句话。
月轮在碎星间缓慢转动的时候,轩辕还是没忍住决定跟嫘提到桑字。雪已经下了,长者也该在归途上了。再过几天,他就要遣派风后到西边的鹰嘴涧去观望,看到回归的长者的队伍,风后和他手下的哨望就会沿途发出尖利的唿哨,听到传回的唿哨,部落里的全部精壮男丁就倾巢去牛鼻山狩猎,有个大野牛群正在迁徙的路上,会经过牛鼻山,并在那停留几天。当长者他们迈着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带着神圣火种回到部落时,他们也将肩扛着猎品同时回来。祭祀就将在兽血和烈焰中开始。此间的此时,是清闲的。他的臂弯搂着嫘柔软的腰肢,闻着她的发香,看着她丰腴白皙犹如饱满的蚕的肤色,满满的爱意让他想找个缘故让她降服自己,而自己作不抵抗的投降。
告诉她桑字由于自己的原因使得仓颉改造了她所创造的。他还没说出口,一直倚在他的肩上看着夜空的嫘突然说道:“你说谁能坐在月轮上呢?”轩辕马上说道:“你想不想呢?”嫘笑道:“其实我就跨坐在月轮上,在摘星呢。摘一颗,一晃眼,就在手心消失了,摘一颗,就在手心消失,跟雪花似的。”轩辕笑道:“你摘了那么多,天上的星怎么不见少呢?”嫘声音迟迟的,“是呀,怎么不见少呢?摘了这么多星星,下了这么多星星……”
嫘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睡着了,微弱的鼻息均匀地沉浮,嘴还在微笑,半开着,露着星芒一般的齿贝。轩辕挺直身子,尽量保持让嫘睡得舒服的姿势,看着不时噼啪蹦出火星的篝火,听着吃了熊的脂膏而醉了的人们欢跳着,唱着打来熊的力牧创造了轮子,轩辕再改造并被仓颉命名为车的过程。他知道此时嫘是不愿回到屋内去的,她喜欢在这样的闹热下噼里啪啦火星四蹦般做梦,身子靠在他的身上,变得柔软异常。
短促的小雪在晚间还未过半就停止了。篝火将要阑珊的时候,最后三两个停下唱歌的人都钻进各自的绮丽的茅屋之中。星星也一点一点地捡起之前落于地面的星光,夜将黑色的眼帘拉过来蒙上宇宙的眼眸。
这样闲散过了好些日子,风后方才动身前往鹰嘴涧,又等了三天,没等到风后的唿哨。在午日暖阳下,轩辕被牧豕请去后山圈栏,观看他牧养的野猪最新产下的一窝小崽子。轩辕在臭气哄哄的猪圈前听到风后霜降时在橡树上听到的大笑声,这大笑声有如山林的野猪,鼓声咚咚般震响。泼天大雨在大笑声中突如其来地下起来。欢畅淋漓的雨下了一阵,骤然就停了。但大地的全部气息一下子都被赶了出来,升腾弥漫。
他突然意识到,夸父来了。回来了。
轩辕猛吸一口气,猝不及防地吸进满腔刺鼻的野猪的骚气,使得他咳嗽起来。凭着这浓烈的气味,他想起十二年以前见到过的一个野人。那时他还是个少年。
一座遍体黑毛的肉山,这是他见到野人时的第一个感觉。野人扛来一只大黑熊,丢在地上,随后黑熊被打开腔,他的父亲少典和野人并肩坐在黑熊边上,手挖着黑熊的脂膏吃着,边说着话。主要是野人在说。
轩辕至今记得野人当时说的,西山的以西六十里,有山叫太华之山,四方形,高五千仞,广十里,鸟兽不居,唯有一种六足四翼的蛇,平常不出来,一出天下大旱,因为这种蛇一出来必是因为渴,它们飞到大河大江边,能将天下的水全喝干。这种蛇,名叫肥。
轩辕听到这话时,是将野人在心里叫做肥的。他那么庞大,黑熊在他面前都显得比平常小。他身上的气味,烈烈的,盖过了嘴巴张着留着一大滩口沫的黑熊的骚味。后来少典告诉他,野人就是夸父,是父亲的哥哥,部落名叫大当。大当十五岁被祖父伏羲的夸父带走,循日而行。至夸父死后大当继承夸父之名,历十二年回归。当年,夸父送给轩辕一只形同木瓜的果实,跟他说这叫杯木,吃了长力气。是他从西山那边带来的。西山好远啊,要站在鹰嘴涧那块高耸的鹰冠岩上,得眼睛尖尖的人才能看到西山的一点点山尖尖。而轩辕还小,鹰嘴涧那么险远的地方是他去不了的,鹰冠岩更不是谁都爬得上的。西山那边的东西都是神奇的东西,所以吃了杯木后,轩辕觉得力气真的大了许多,偷偷地搬过夸父的背篼,那个大石臼竟微微动了动。他很满意。
母亲妇妌和她的妹妹妇姌对夸父也很满意,夸父也送给她们东西,两坨褐色的肉。夸父对她们说:“你们吃了就不会吵架,你们也不会跟少典闹了。”很奇妙,轩辕此后再没见到母亲和妇姌的争吵,以前她们经常吵,总是拉拢轩辕给好处,以期轩辕站在自己这边,而她们姐妹俩此后居然不吵了。轩辕分别问过她们,那肉是什么味道,俩人都说苦苦的,吃不完,被少典硬逼着吃完了。
还有一人对夸父很在意,那就是巫姬。巫姬叫人编了很多绳子准备着,夸父在河里洗沐后,跟着少典进入巫姬的穴室。巫姬让夸父跟他说话,他边听边在绳子上快速地打结。十年后,少典殡天,轩辕成了族长,曾要求过巫姬将那些绳结讲给他听。巫姬用漏风的嘴巴为他唱了三天,东南西北中,鸟兽鱼虫,真是包罗万象,令人沉醉。听上去,大当这个夸父比之前三个夸父走过的地方都多。其中唱到在北山之北,有座名为轩辕之山的地方,那儿有种白头鸟,名为黄鸟,黄鸟的肉,吃了可以疗妒。鸟肉吃了可以让人产生宽容,这让轩辕印象深刻,因为他记得,当年夸父给母亲妇妌和她的妹妹妇姌吃的肉就叫黄鸟之肉,后来族人称呼他为轩辕,大意是肯定他为人深沉恢弘有器量,跟他在一起有争执的人也会放下矛盾。
让轩辕永生难忘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大当归来的那个晚上,月亮圆得很,亮得整个天空蓝莹莹的。他和妇姌的儿子黑臀在龟山的若木上一人寻一枝杈睡觉,半夜忽然听到羲和山那边传来少女的欢叫,还有男子犹如老野猪欢畅的吼叫,叫的都很起劲,一唱一和的,把他俩都吵醒了。
他起身望着声音的方向,说:“那不是羲和山承露崖吗?夸父怎么上去了?”
弟弟黑臀则说:“听声音好像还有嬉,她在叫什么呀?”
两人都听不明白承露崖上夸父和嬉的叫声,但多听之后,全都情不自禁的心里慌乱起来。轩辕眼前泛起嬉的样子,她的脸上有层细微绒毛,近处迎着阳光看上去,像是刚抽穗的稻子的穗尖。在祭祀前,母亲们去处理兽皮时,嬉就照料着部落里的童子,虽然她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平常,嬉的脸上总挂着笑,但她从不大笑,再喜悦也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笑模样。现在她的笑声这么大,而且还和以前的笑声很不一样,有点不像是笑,但肯定的很愉悦。轩辕和黑臀在树上听了大半夜,承露崖那边一寂静,两人同时站起来,在树杈上瞭望,想知道怎么就安静了。这时,轩辕看到黑臀的且突然之间变大了,直挺挺地翘着。他指着哈哈大笑,黑臀也指着他的胯下哈哈大笑。
承露崖上的事情,直到和嫘大婚时轩辕才明白是什么。
现在,夸父回来了。具体的说,应该是黑臀回来了。有熊部落的第五个夸父。
十二年前,轩辕怎么都不明白,夸父为什么选择带走黑臀而不是他。他更壮,更愿意跟着去。黑臀瘦瘦弱弱,对营地无比依恋,不情愿地跟在夸父后面,抹着眼泪离开,令轩辕一直耿耿于怀。现在,黑臀作为新的夸父回来了,声音那么巨大,他得去看看,黑臀现在是不是自己一闭上眼就看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