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往日约定俗成的规矩,去镇子的队伍在村东边的一块场上集合,人不算少,大多背着背篓挎个竹篮,少有像嘉令这样带着个大物件的。
相熟的几个妇人同嘉令问好,也有那不熟的几个围在一切对着嘉令和她身后的东西指指点点,不时窃窃私语几句。
嘉令没有理会,只静静望着树梢上的露珠发呆。
“来喽——”老黄牛脖颈上的铜铃叮当作响,穿破晚秋的寂静,薄雾里慢慢出现了一个身影,是花妞爷赶着牛车过来了,健硕的黄牛拉着牛车,踢踢踏踏的蹄声里带着一股奇异的韵律感,惊醒路边仅存的几只寒虫。
人群霎时骚动了起来,几个妇人拎着背篓就往牛车那儿赶,嘉令也学着她们连忙把轮椅往背后一甩,差点被扯了个踉跄。
“诶诶诶?干嘛呢?”
待得嘉令缓过来,先前跑过去想占个好位置的几个妇人又跑了回来,牛车也刚好在嘉令面前停下。
花妞爷跳下车来,帮着嘉令把轮椅安置在了中间的位置,这个地方稳当,不容易颠簸。
刚跑回来的几个妇人顿时眼睛就绿了,她们本就打着这几个位置的主意,如今却被嘉令抢了先,领头的一个扯开嗓子就开始骂人。
“老张头你发什么羊癫疯,不停车就算了,居然还给一个外姓人卖殷勤?”
“我家的牛车,我想给谁坐给谁坐,”花妞爷眼皮都没抬,“你要是不坐就下去,别挡着后边的人。”
那妇人像被踩住了尾巴,顿时低了气焰,嗓子里“啊啊啊”了几声再说不出话来,后边人也跟着起哄,“是啊,不坐就起开,别耽误别人呐!”
听见那奚落声,跟那妇人一起的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那胖婆娘脸憋得像个紫皮茄子,最后也没敢说话,只爬上车后狠狠瞪了嘉令一眼。
干啥呀,嘉令本因为明目张胆地占了便宜有些不好意思,想同那妇人道个歉,被她这么一瞪生出几分无语,知道这是想捡着软柿子捏,但又懒得同她多费口舌,于平复了下心情便扭头去看路旁的风景。
花妞爷这牛车设计得颇有几分巧思,车架是用松木打成的,结实牢靠,车棚上的油布用桐油浸过,两侧还能用绳子卷起来,碰见下雨或是冬天便可以放下来保暖,整架车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座位上还铺了花妞奶细致勾出来的垫子。
花妞家是厚道人,待自家老黄牛很好,各种精细饲料喂得牛肚子饱饱,老牛有劲,拉起车来自然脚程快,车也稳当,难怪秀水村的拉车生意就花妞爷的最好。
牛车走了快一个时辰,嘉令终于从一路单调的绿树掩映间看到一群建筑物的模样,其中多有白墙灰瓦的各色小楼,是庆来镇到了。
一行人在镇门口下车,花妞爷担心嘉令没来过,想陪着她一起进去,被拒绝后也不气馁,拉着她细细说了许多,同嘉令约好返程时间才离开。
嘉令背着一个大家伙进了庆来镇,镇子体量还算大,镇子的主路用青石板铺就,偶有富贵人家的马车经过,马蹄敲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嘉令他们出发得早,到庆来镇时时辰刚好,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早点摊、首饰摊、糕饼摊……街边各色各样的小摊看得人眼花缭乱。
除嘉令外,秀水村一行人大多在出发前就有了成算,刚进镇子便如鱼儿入水一般,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
嘉令先去路边的早点摊子上买了两个包子,顺便跟摊主打听木器行的位置。
“往东走看见一条巷子,钻进去往北走个约百八十步就能看见了。”摊主手上和面动作不停,嘴上的话也答得流利。
嘉令谢过他,照着摊主说的路线往前走,不多时果然看见了几家木器行,嘉令转了转,往最大的,装潢最讲究的那家走了过去。
“客官您看点啥?”
店里的伙计原本在打扫卫生,看见嘉令忙堆着笑出来待客,目光扫见嘉令身后的大家伙时声音里带了迟疑,
“您这是?”
嘉令掀开轮椅上的罩子,
“且叫你家掌柜出来,我想同他做笔买卖。”
伙计神色难言地进去叫人了,不多时,胖胖的掌柜掀开帘子。
“嘿!”
那胖掌柜出来后绕着轮椅转了几圈,人没说话,捻着胡子先笑出了声。
嘉令见他神色不对,心下生出几分焦灼,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想等着他先开口。
“姑娘这东西,是给行动不便的老人用的吧。”金掌柜不愧是行内人,一句话就道出了轮椅的用途。
嘉令对此早有预料,她从来也没小看过古人的智慧,“那这买卖,掌柜的愿不愿同我做?”
金掌柜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这才悠悠开口:“姑娘可知,为何这东西的生意之前没人做?”
他放下茶杯,摇头晃脑,“富贵人家身体不适,想要出门自有仆从背负,”
他轻慢地拍了拍轮椅把手,“至于那穷鬼,瘫了便只有死路一条,求医问药都看不起,哪有钱来买这玩意。”
嘉令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却还是险些压不住内心的怒意:
“掌柜这话的意思是,穷苦百姓就该乖乖等死么?”
她霍然起身,三下五除二将布套又罩回轮椅上。
“不过做个买卖而已,竟也要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吗?”
她背上轮椅,大踏步走出门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掌柜的既非诚心做生意,这买卖不谈也罢。”
店里的伙计见状要去追,被金掌柜拦住了脚步。
“且由她去,不识好歹的东西。”
嘉令一时上头背着轮椅出了门,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感到沮丧。
虽说先前就已经有了可能会卖不出去的准备,但金掌柜那一番说辞实在是羞辱人,血淋淋地掀开了嘉令为这个封建王朝盖上的遮羞布。
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吃人的时代,穷苦百姓的命在这些上层人眼里,一文不值。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溜达达,半晌,脚步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铺面前。
这也是一家木器行,匾额年久,只看得出一个不甚清晰的“鲁”字。
“有人吗——”
嘉令踏进店内,没有人迎客,于是扯着嗓子唤了几声。
不多时,后方的小院里走出来一个衣着简朴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面色黝黑,神色还有几分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