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挤进最后一辆卡车时,仍在回想自己是如何答应洛基加入乌特加德的。
那时,洛基拿出一个透明小瓶,瓶口加装着一个吸入式的复杂装置,侧身窄小的电子屏上显示着100%,瓶内流动着像液体又像气体的蓝色混合物,与安德烈两次所见的鬼魂颜色和质地都别无二致。洛基见安德烈伸手就要拿,立刻收了回来,未给他细细琢磨的机会。
“见过?”
安德烈心想自己何止见过,这一切都因它而起,他愤愤说道:“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鬼东西’自北方而来,伏行辽阔大地之上,徘徊生死罅隙之间,对于它如何形成、如何扩散、又将如何终结等等除了满足好奇心以外毫无益处的愚蠢问题——万分遗憾——我是唯一一个知晓答案的人。”洛基笑道,“神灵讲究等价交换,你得先告诉我,你眼里的幽灵是什么模样的?”
“那还能是什么样?人模鬼样!”
“再详细点儿。”
安德烈的逆反心理又开始作起怪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会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无论它听起来多么不切实际,你大可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嘲笑,也不会得到可悲的安慰,我更不会虚情假意地辩伪存真。”洛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只是聆听。就算你一腔愤懑,满口谎言之词又为何不值得一听呢?”
安德烈在彼得面前都要再三犹豫的顾虑在他面前烟消云散,放下所有负担,对于一个真假难辨、天马行空的尚未被诉说的故事,洛基是最好的听众。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为人着迷,但背后那一丝危险的气味安德烈也并非毫无所感。
“它……站起来追我,面露凶相,张着嘴又像在喊什么,我害怕……就……就掉井里去,把头盔磕破了……”
洛基略一沉吟,缓缓说道:“我想……他是在喊救命。”
这倒是出乎安德烈的意外,明明他才是该喊救命那一方,鬼魂已死,如何可救?他们应该好好安息逝去,不该再出来显眼害人!但他同时也感受到这一切反常的背后或许存在着一个阴晦的故事,在着两者情绪的冲击下,他一下子没了主意。蓝色的瓶子在洛基手中晃荡着,像是其中的渴望挣脱的幽灵在敲打瓶身,安德烈不知该可怜他们,还是该恨他们。人的情绪本就不是单一而就的,所谓理性也不过是一个混乱的集合,驱使人做出决定的仍然是利益和欲望。
“变成这样并非是他们的本愿,都是神的一意孤行。如今,神要为他们的行为作出补偿,扭转谬误,校正现实,将鬼魂们都收回来。”
安德烈听罢突然灵光一现,“这就是你滥杀无辜的原因?寻找半神来帮你收集鬼魂?我能看见鬼魂,而哥哥看不见,也是因为这个吧?你何必把他们都杀了?”
“我说过了,对于地下城的高层来说,半神血统不是什么秘密,但你知道吗,世上现余二十四座地下城,没有一座向民众公开了这个事实。你以为只是一味隐瞒就能藏得的?你们这队人亲眼所见我们,必定发出疑问,而疑问使人窥见事实真相。但你们会成为真相的揭露者、自由的解放者吗?你们不会,地下城不会重新接纳你们,一旦你们受命回城,那里就不再是家了,而是坟墓。你知道我说的全是实事。责怪我,很容易,大家都这么做,每个受欢迎团体都喜欢替罪羊,你可以将你哥哥的死怪在我头上,向我复仇。但除了使你自己走向毁灭,没有任何益处,改变不了任何。要点之一就是,我不会死,你也杀不了我。”
安德烈记得他刚称呼他们为“半神小崽子”……这就意味着他的身份比半神更高。
“因为……你是真正的神吗?你导致了这一切,如今又要来拯救……噢……难道你想要拯救的是这些幽灵?”
“拯救,或者解脱,无论怎样,这的确是我现在正在做的。”
“你的做法把我逼上了绝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哥哥还活着,即便他需要一辈子都依靠头盔才能免疫毒气,我能为他争取到一份活下来的机会吗?”
“你不是唯一一个拖家带口的,乌特加德人中不乏这样的投靠者。”
“……”
洛基有些乏了,这个半神崽子费了他太多精力,他要死要活他都认了。不过他死了的话,终归是有点可惜。
“跟我走吧。为了已经死去的人活着,这才是诅咒。”
安德烈仍然站在哥哥墓前,他努力将眼前这一切描摹刻画进记忆中,他必须记住,必须让一切都存在着某种价值,否则他也不会原谅自己。他问道他们要去哪里,洛基只回答说道:
“北方。”
前哨站成为一片废墟,不堪再用,洛基一声令下,乌特加德人的车队扬起风沙,扬长而去。卡车碾过一颗石子,颠簸将安德烈从回忆中拽了出来。气候恶劣、生灵涂炭,大厦倾覆,造就了极具悲剧性的独特奇景。他们大概是第一批见证劫后世界的先驱者,穿越山地,绕行峡谷,在破碎的新大陆上踏出一条路来。如此值得被载入史册的功绩,对于洛基来说,不过是漫长人生中一段极其普通的过往,而他本人甚至看作是神生污点。要是日后在酒馆里,有人谈起洛基带领着一群混血半神跋山涉水,听了这个开头他就已经想无地自容地夺门而出了。
车队的目的地是一块塌陷下去的洼地,曾经被海水包围,如今海水蒸发,显露出一座勾连陆地的廊桥。洼地之中,半掩埋着一座城市,它的文明之光已经破碎,一切意义都消失在云雾之中。他们停在一处明显被修整过的干燥地面上,人们纷纷下车,将抢夺来的物资挨个儿搬运下来。安德烈孑然一身,独自行走在他们当中,随着人流向一幢高大而精致的建筑涌入,那是他只有在破旧书籍或是模糊影片上才能得见的,他甚至是第一次踩踏在瓷砖地面上,显然这里到处都经过一番仔细的修缮,勉强向人们展示出昔日文明的一角光景。
“新来的,过来。”杰姬站在二楼跃层,冲他喊道。
安德烈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看见杰姬身边站着一个戴着头盔的女性,她穿着干净整洁的裙子,身材娇小,别有一番气质,她是属于光辉文明中的一员,而非荒原上的野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