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茂的树影团团相聚,在热辣辣的秋阳下,像是被晒化的面团。
正逢人间秋老虎,明晃晃的日头照得行人心头发苦。
也唯有农耕之人会抓紧时机,在雨水和冰雪到来之前,晒好最后一批丰收的稻谷,储备来年的口粮之余,应对苛刻的粮税。
如意寺里,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绕过竹林小径,来到了一扇独立的院门前。
这门的长相不算体面。
坑坑洼洼的门面上刷了一层新漆,门锁上还挂着一串奇奇怪怪的铁圈。
也不知道是哪个有创意的,居然用九连环来锁门。
来人显然也发现眼前这“门锁”样式清奇,纠结半晌,还是动手解了起来。
从开始的“叮叮”、“咚咚”,到后面的“咣咣”、“砰砰”,耐心逐渐消失,动静愈演愈烈……可怜了正在旁边树上歇脚的鸟儿,被惊飞了三回,又放下戒心绕着枝头飞了回来,这人还是没能解开。
换作别人,做这溜门撬锁之事都选在三更半夜,偏偏这人反其道而行之,在朗朗乾坤之下大肆行动。
没成功,还颇有气势地“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
他背着光,隐藏在阴影的面目黑沉下来,盯着门的眼神既犀利、又凶猛。
任谁看到这表情,都会毫不怀疑地认定他会直接把门踹开,可没想到这人哼了半天,却另辟蹊径——他沿着院墙走了几步,又后退几步,直接跃了进去。
院子的主人显然不在,不然不会任由外来者长驱直入,直接进到最里面的卧房。
这卧房的布置也很契合此间寺庙的风水,光秃秃一张圆床,仿佛放大了几十倍的圆蒲团,至于床中间纠缠成一团的被子,则像极了中元节饱受上供的坟包……
也不知道睡在这里的,究竟是哪位牛鬼蛇神。
这个外来者直接叹了一口气,想来是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在这个疑似阴间的地界,寻摸到什么活人可以拿到的宝物。
于是他竟是直接把那团坟包、呃不是,被子抱在怀里走了出去。
离开略显阴凉的院落和竹林,这人一路上四处张望,最后看中了如意寺里楼层最高的藏经阁。他脚下轻飘飘一用力,就飞到了百米开外的藏经阁顶楼。
选择阳光最好的方向,轻轻把被子往屋檐上铺开,再刻意拉扯得很平整,非常认真地晒起了被子。
就在他还细心将一片落在被子上的枯叶拈起来的时候,一个好听的男声传了过来。
“王爷真是好兴致,不辞辛劳地跑到藏经阁来晒被子。”
虞渊王闻声望去,一瞬间被强烈的白光刺到了眼球,好容易才眯着眼睛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
“原……原来是明光小师父啊。”
明光双手合十,微笑着同他行了个佛礼。
他是苍夷方丈首徒,佛法武道双修,因为一张脸皮长得得天独厚,被大家公认为如意寺百年来最俊秀的和尚。
用方丈的话来说:“同样都是光头,我们明光的脑袋就是比其他徒儿来得圆润通透。”
此时,明光圆润通透的脑袋,正在阳光的照射下晕开一圈佛光,一下下闪着虞渊王那双日渐昏花的老眼。
好不容易将眼中晕开的泪意抿回去,虞渊王颇不好意思地开口。
“这不是臭小子的床都快发霉了嘛,我也是碰巧看见,就给他晒晒!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虞渊王才是年长的一方,但每次看见这位明光小师父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他就不自觉地心头发虚,就像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到个正着儿一样。
他心不在焉地拍打着被子上的灰尘,丝毫没有注意到下方的瓦片已经接连变成了一堆碎渣。
明光面不改色地听着瓦片碎裂的声音,心里数出一个数,他彬彬有礼地说:“明贪师弟让我与王爷说一声,若王爷月末那天无事,便请留在寺中,师弟自会前来拜访。”
虞渊王表情又楞又憨:“好。”
又问,“明贪小师父可说过是为了何事吗?”
自然是为了当面厘清您和您儿子,本月一共损毁了寺里多少东西,共计需要结算给他多少钱两。
明光如此想着,嘴上客气回复道:“师弟大约是想请王爷喝个茶吧。”
毕竟账单太长,三言两语是算不清楚的。
本来这事是不需要经过虞渊王本人的,直接和他身边的王统领说便好。但王统领近日出了趟远门,只好请虞渊王自己去了。不然等到那位滑不溜秋的统领回来,多半会选择干活赔偿,或者直接赖账。
虞渊王也不曾多想:“那敢情好。”
他顿了顿,又说:“我家那臭小子从小到大都不是个省心的,这些年来受了你们师兄弟不少照顾,明贪明恶两位我倒是常见,不知道那位明明师父月末是否有空,老头子也想一同请他吃个茶。”
虞渊王搓着手,和普天之下每个爱子如命的老父亲一样,想帮儿子和身边所有人搞好关系。
见此,明光难得露出了一个弧度稍大点的笑。
“有瑕师弟入门最晚,我们照顾是应该的。至于明明师弟,”明光垂了垂眼睫,“他目前仍在地狱门中修炼,等他出关之时,自会前来拜会王爷。”
提及地狱门,虞渊王也不好再多说。
两年前,姬有瑕被扔出地狱门时,那副宛如被修罗金刚同时附体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还只闯过了第七层,地狱门共计十八道关卡,谁也不知道,这位正在十五层地狱苦修的明明小师父,已经疯魔到了什么地步。
想到现在估计正满山撒野的儿子,虞渊王心头微软。
“不论何时,老头子都会侯他出关。”
两人身侧,那片落在被子上的枯叶已经随风飞走,不知又落到何处,藏经阁后树影微晃,送来一阵持续的蝉鸣。
明光闻声叹道:“夏蝉将死,这也许就是它生命最后的击鼓之响。世事轮回,万物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