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噗的记忆里,他第一次见到谢天禄是在六百岁的一个阴雨天。
那个时候,母亲将他送到了人间一个旧宅院门前,叮嘱了很多,而后亲吻了他的额头离开了。
那时他一直觉得如果不是谢天禄,他就不用和母亲分开,所以他很不乐意踏进这个宅院。
只可惜天公不做美,马上就要下雨了,他不得不乖巧地叩门呼唤。
年久失修的木门从里面拉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长袍,而后阿噗一抬头看见那张格外俊秀勾人的脸。
不得不说,谢天禄长得很好看。
尤其是没什么表情垂眼看人的时候,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明明看上去藏着无尽的疏离却仍旧让人没法挪开眼睛。
“天,天禄叔叔叔好……我叫宿安蒲……你也可以叫我阿噗。”阿噗仰着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奶声奶气又十分忐忑地自我介绍。
到底是被送来寄人篱下,这人看上去又不好惹,阿噗还是很怕的。
从前在灵山当小霸王是因为知道有阿娘罩着,谁也不敢在他头上动土,可如今时局不一样了,阿娘又反复叮嘱他要听话。
“嗯。”谢天禄很淡漠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他转身就迈着长腿走了,阿噗慌忙抱着包袱跟上。
因为太急,阿噗忘了注意门槛,人间古宅的门槛又高,他就这样被绊倒摔了一跤。
手心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就想哭着叫阿娘,可是一抬头发现那人头也没回。
他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咬唇把哭意憋回去,自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继续抱着包袱跟上。
谢天禄给他指了房间后就离开了。
阿噗抱着包袱进去,小心翼翼地打量。
他的房间似乎是刚收拾出来不久,虽然这个宅子又破又旧还偏远,但是他的房间却很新很整洁,比他想象中环境要好得多。
除了,那床花花绿绿地大棉被实在难看。
他已经六百岁了,会很多东西,于是他自己把行李放好,收拾了一下,然后坐到周边休息,才发现桌上不知被谁放了一盒药膏。
他以为是阿娘塞给他,他随手放在桌上忘了,便没有多想。
只是一遍上药,一边含着泪在心里说那人的坏话,说他都不等自己是个坏蛋。
那时他不知道,那人在长廊里停下来等过他,又细心地注意到了他的擦伤。
那时候的他,带着无尽的偏见和不满,忽略了很多事情,觉得面前人是个十足十的讨厌鬼。
可很多时候,很多事要脱离主观去看才知道真相,可偏偏这对绝大多数人都是难以做到的,更何况那时年纪尚小的他。
于是偏见与疏离就织成他们的开场。
谢天禄给他指了房间后便再也没出现过,他去找也没找到,回到房里却看见了桌上摆好的吃食。
他想,不和那个讨厌鬼相处也好。
第二天,他仍旧没有看见谢天禄,但是却见到了一个树妖爷爷。
说是谢天禄找来照顾他的,人间管他这叫管家。
管家爷爷姓张,是只槐树妖,长得很和蔼可亲,阿噗并不讨厌他。
谢天禄找来张爷爷后,便连着差不多小半个月没有出现过,一直是张爷爷给他准备吃食衣物,给他零花钱。
他没来过人间,还是张爷爷告诉他,人间的东西要拿银子买。
只是他们住的实在偏远,想要去买东西要走很久。
阿噗便存着银子,等张爷爷带他去镇上采集。
其实他过得还算好,谢天禄不常出现,张爷爷对他和对亲孙子一样,可他就是很想家很想阿娘。
所以他常常躲在柜子里哭。
张爷爷就住他隔壁,他怕哭着哭着被张爷爷听到,所以会躲在柜子里哭。
他的柜子很空,只有一些衣物和阿娘给他的东西,他毫不费力地就能藏进去,然后关上柜门,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哭。
他总是一遍遍地说:“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都怪他……我讨厌谢天禄,我最讨厌谢天禄了……”
小霸王到了外面,没了阿娘庇护,不过也是一个爱哭的孩子。
他总是把自己哭得几乎晕过去,可第二天醒来他却发现自己在床上,眼睛上还敷着药膏。
那时他一直以为是张爷爷,到后来才知道是谢天禄。
他一遍遍地说讨厌,都被那个人听见了,可是那个人什么也没说。
谢天禄是在一个晴天忽然回来的,他回来告诉阿噗,要他去上私塾。
人间的孩子都要去上私塾,他来了人间也不例外。
他不知道什么私塾,只知道阿娘要他听话,所以他为了寄人篱下能活下去,便乖乖听话去上私塾。
他也是上了才知道,原来私塾就是一个叫夫子的人带着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每天摇头晃脑地念书。
自从要上私塾后,张爷爷每天会起很早带他去镇上,他总是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的,两只眼睛都睁不开。
到了私塾,听那夫子讲课,他更是想睡。
夫子为此总是让他站着,他偶尔还会站到廊下去读书。
那时是深秋,其实天气是有些冷的,不过他有阿娘的火焰傍身,不太怕冷。
经常和他一起罚站的还有一个小胖,阿噗记不住他的名字,因为这个家伙报名字要从他爷爷开始报,说什么我可是钱塘某某地某某人的孙子,我爹是什么什么之类的。
阿噗听不懂,不过感觉也不是很厉害。
毕竟钱塘镇不大,反正没有大荒大,他阿娘可是大荒第一美人,听着就比小胖厉害。
他和小胖说,小胖说他骗人,可一道罚站的一个瘦竹竿却替他反驳小胖:“我觉得很有可能啊,宿小公子那么好看,他阿娘肯定也不差的。”
阿噗连连点头,他的好看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的。
小胖气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他似乎没有遇到这样忤逆他的,他说:“呸!我才不信呢!他每次都是一个臭老头送来私塾的,我上学放学从未见过他阿娘!我爹说了,他肯定是哪个妓子生的,而后被丢了,给臭老头捡回去了。”
阿噗听不懂妓子是什么,但直觉不是好词,他还没反驳,瘦竹竿先说话了:“你怎能说这种辱人父母的话!”
“你这么护着他,莫不是和那妓子有染的就是你家!”小胖说着,阿噗一拳砸了上去。
在灵山,他向来是这样的,遇到讨厌的说不清的,直接上拳头就好了。
可他忘了,这是人间。
他下手太没分寸了,夫子将他们拉开时,小胖都快被他打死了。
他不知道凡人那么脆弱,随便几拳就不成了。
小胖的父母来闹,说他打人快把他孩子打死了,说要报官。
夫子叫来了张爷爷,张爷爷只能不断地向对方道歉,请求不要报官。
张爷爷是个脾气很和善的人,那天他被指着鼻子骂了好半天一句嘴也没还,只是一个劲道歉。
事情是小胖家要价三百两,张爷爷给了才平息的。
阿噗很不服,他很想哭,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于是那天他第一次尝试跑回灵山,跑回家。
他不要待在人间了。
他想回家。
可是他空间法术用的不好,他也不认识回灵山的路,于是他迷路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个荒郊野岭,四处是狼嚎,周围黑漆漆的,天还要下雨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跑了多远,一个劲哭喊阿娘我要回家,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大雨。
最后,谢天禄找到了他,他被狼追,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哭,谢天禄撑着伞给他遮雨。
谢天禄没有说什么,把他抱起来了,他迷迷糊糊以为是阿娘来了,可看清后发现是谢天禄。
他嚎啕大哭。
“你走开!我讨厌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和你待在一起!我不要上私塾!我要阿娘!我要回家!我讨厌你讨厌你!”他捶打着谢天禄,嚎啕声被大雨盖过。
那天后,他病了好几天,迷迷糊糊之中,回到了阿娘的怀抱里,可是醒来只看见了张爷爷。
但是他收到了阿娘的来信。
他委屈极了,可是怕眼泪打湿信纸就没有哭。
他一直到开春,才再去上了私塾。
过了那么久,他以为同窗都把他打人的事情忘了,可没想到他们都还记得。
大家都不愿意和他玩,包括瘦竹竿。
他们在背地里说他可怕。
阿噗并不太在乎,他上了私塾就会认字就能给阿娘回信,所以他只是来学习的,别人怎么样他不在乎。
至少没有人会打扰他了。
有一天,张爷爷不知道为什么来晚了,他在私塾等,等到了个自称是阿娘的朋友的家伙。
阿噗能感觉到他的确不是人。
“你说阿娘要你给我带信?”阿噗仰头看着这个红发男人,他问。
“当然。”红发男人笑着,给他递了一串同窗经常吃的糖葫芦。
阿噗想了想没有接,他问:“你怎么证明你认识我阿娘?”
“你阿娘是凤凰,叫宿鸣岐,阿爹是混沌,叫序阳,你呢叫宿安蒲,你们一家子都住在灵山。”红发男人压低声音他继续说:“我还知道,你现在住在谢天禄家里。”
阿噗愣了愣,他有些动摇,他问:“那我阿娘和你说什么了?”
“你跟我来我就告诉你。”男人笑着。
“我要等张爷爷,你就在这说吧。”阿噗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说。
男人看上去有些可惜,他说:“你确定?”
阿噗点点头。
男人无奈妥协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你阿娘说——”
“他不要你了哈哈哈哈……他和我说像你这样的孩子,他恨不得丢掉哈哈哈……”男人忽地退开,大笑着说,惹得周边人纷纷侧目。
阿噗怔了一瞬,而后羞恼又委屈:“你胡说!”
“我哪里胡说,你看看你来人间这么久,他一次也不来看你,你就是被抛弃了哈哈哈……”红发男人继续笑,阿噗羞恼地冲上去推他。
“看啊,他又打人了……”身边的议论声不断。
“他果然被爹娘抛弃了……”
阿噗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回到家大哭了一场,又写信给阿娘告诉他自己要回家,第二天更是死活都不肯去上私塾。
谢天禄听说了就回来了,他说他可以送他回灵山。
阿噗这才打开门。
可他到了灵山脚下又害怕。
阿娘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他一点都不乖?会不会讨厌他?
他很害怕于是又拉着谢天禄离开。
他再次去上私塾不出意外地被人围着嘲笑了。
那时候养好伤的小胖带着人围着他:“你们看,我就说了,他就是被爹妈丢弃了,他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宿安蒲,没爹娘!宿安蒲,没爹娘!”孩子们围着他拍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