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阿阔的背当作凳子,坐在冥江边上。
它刚吃饱,脾气好得很,闭着眼小憩,懒绵绵不爱搭理人。
石罐子一个个沉下去再拉上来,每个都灌得满满当当。
冥江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显色效果佳,还不易褪色,用来写字正正好。
我把罐子封严实,稳当地放进竹筐里,起身拍拍阿阔的脑袋,“我走啦。”
它甩甩尾巴当作回应。
黑黑的冥山,黑黑的江,黑黑的鳄鱼,黑竹子筐,筐里装着黑石罐,撞来撞去叮叮当。
黑色的世界,红色的我。
“像从天上落下来的一滴血”我边走边想。
负重登台阶实在太累,必须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力,才能让这段路走得没那么无聊。
两百年前,这条路我必须走两步歇两步;一百年前,我能坚持到一半;如今一口气走完不成问题,但我还是习惯中途在那个老树桩上坐会儿发呆。
我用脚尖轻踢着竹筐,看着筐边的黑色小草一晃又一晃。指腹摩挲过树桩上的划痕,起起伏伏了五次。
每五十年,我便会在树桩上划刻一道。
如今,月亮再过一轮圆缺,就是整整三百年了。
三百年……真的好久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瑄遥没变,阿阔没变,相柳没变,我也没变。
噢,还算是有一点变化的,我不再是灵蛇了。
击魂取魄,本就是违逆天道规律的行为,还持续了数百年,能活着都已是万幸。两百年前,我的内丹就已经碎了,如今只剩下一半,但于我本身,却也没什么用了。
现在的我,非人非妖,非灵非神,什么都不是,魂魄也破破烂烂,修复能力大不如前。若是哪一天死了,也入不了轮回,永远消失在天地间。
快要三百年了,我还能撑多久呢?
要是我死了,相柳还能有机会复生吗?我还答应过毛球,要把它主人带回去,实心眼的笨鸟儿,怕是会一直等下去吧。
我深叹一气,未来不可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会徒增烦恼,可总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不过还是有好的变化的,比如我有了自己的名字,冀欢。
瑄遥说,我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希望我有一天能了却心愿,时常欢愉。
一只巴掌大的玄鸟飞来,鸟身由竹叶拼成,是瑄遥造出来专门传口信用的。
玄鸟在我周身绕了一圈,叫了两声爆破而开,竹叶散落一地。
我拨开那堆叶子,地上浮现出一行金字:小欢欢,快回来吃饭。
我轻轻笑了,重背起竹筐,不知怎得,觉得没那么重了,步履轻巧地走完了剩下的台阶。
“再过一个月就三百年了。”依然是瑄遥开启话题。
“嗯,平常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回顾起来时,又觉得怎么这么快。”
“对啊,居然在这个鬼地方待了这么久,还好,姐的美貌依旧,不然真活不下去了。”说着还伸头照了照旁边的镜石,才安心下来继续吃饭。
我又笑了,和她一块儿的时候,总是会轻松许多。
“虽然话是这么说…”她顿了顿,像是被噎到了。
“慢点。”
她顺完气继续道,“话虽那么说,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活下去的,欢欢,你要记住,希望总有一天会来临,而只有活下去,才能迎接希望。”
“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不禁落寞。
“快了。“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什么快了?“我不解,难道是我快死了?
“你一会儿去地室看看,就知道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等不了一会儿,立刻起身往地室跑去。
那段路我已走了千百遍,即便一片漆黑也能迅速通过,可那副冰棺里,却没有了相柳。
“瑄遥!瑄遥!“我顿时慌张,往外跑着要去找她问个究竟。
地室的灯嘎哒一声开了,瑄遥站在入口那儿,像我第一次来时那样。
她笑着看我,“冀欢,去找他吧。“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话中含义,我扑过去抱住她,喜极而泣。
终于,终于,我活着等到了这一天,快乐似激起的海浪将我淹没,那微微的窒息感是恍惚间的难以置信。
我们各得其所,都很欢喜,临分别时,又有许多不舍。三百年相伴,比起朋友,更像是家人一般,她像我的长姊,对我关照有加,又教会了我很多。
瑄遥送我到冥江边,阿阔在一旁等着。
她抱了抱我,轻捋我鬓边的碎发,“小欢,其实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别这么说,”我握住她的手,“是你帮了我。”
“你啊,如今身体损耗了这么多,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都要多加小心,好好照顾自己,记住,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好。”我点点头,略有哽咽,抬头看她,眼中也好似带了层水雾。
我在阿阔背上,凝望着岸边的瑄遥越来越远,忍不住高声问道:“瑄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