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偌大的教室里,享受着沐浴全班同学眼光的滋味,完全不觉得有一丝自豪,反倒尽是耻辱。
他们时不时对我指指点点,而后交头接耳,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在那嘀咕什么,毕竟我脸上的瘀块着实招摇。
“哎哟妈呀,这是谁啊,忒惨了吧,吓老子一跳。”
邓强绕着我打量了一番。
“咦,这不是咱班的学霸大人吗?”
“咋被整成这熊样了?谁啊?不怕你告老师吗?”
四周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笑声,邓强那张猥琐的笑脸显得格外刺眼。
“谁啊?你告诉我呗,我回头帮你削他去。”邓强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俨然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邓强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搅屎棍,成天跟着那些不学无术、惹事生非的不良们瞎混。
像他这种小瘪三,我都懒得搭理,没好气地甩了一句:
“滚”
他一把揪起我的衣领,用下巴指着我的脸:“吗的,被打了一顿你还牛气了蛤?你咋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被扁熟的猪头都焦成啥样了。”
我凝视着他,突然回想起,昨晚那混账也是这样拎着我,也是这样用下巴指着我。
此时此刻,在我的眼前,混账的脸竟与邓强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我不禁陷入了回忆的泥潭,昨夜的一幕幕从记忆深处喷薄而出。
那是一个寒蝉凄切的夜……
一个酒气呛鼻的醉汉正拎着一个病怏怏女子并对她拳脚相向,女子没有哭喊,也不挣扎,只是紧闭双目,任由泪水滑过淤青斑驳的脸颊。
醉汉不停地摇晃着她遍体鳞伤的身子,宛如夜风中摇曳的火苗,曳曳欲熄。
“老子那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坑老子?啊?你说啊?你倒是说啊?”他憋红着脸逼问,一拳接着一拳毫不客气地朝她面门呼啸而去。
我抱着他的腿,泪水和鼻涕混杂在一起,用嘶哑的哭腔乞求着:“爸,你别打妈了,爸,你要打我吧,求你了,你别打妈了,我求你了,你打我吧,爸……”
没错,眼前这个衣冠不整的醉汉正是我的父亲,不,他不是我的父亲,更不配做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死了。
我叫李崇明,父亲李敬天,魔都擎天集团的掌舵人。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如山般矗立,顶天立地,我总要把头抬得很高才能望到他气宇轩昂的脸。
他待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非常非常非常疼爱我的母亲沈慕雪,我从未见过他们像其他夫妇那样吵架。
我曾有个温馨的家庭,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会变成噩梦,烙在我灵魂的深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幽然滋生出的梦魇,徘徊在我的身边,折磨着我。
一个多月前,父亲走私被捕,母亲四处奔波找关系,倾家荡产终于将其保释出来。
他回来了,可我的父亲,却死在了拘留所里。
那天,我回到家,发现家里一片狼藉,连盘挂在大厅之上五米多高的吊灯也被砸了个稀巴烂。
母亲瘫坐在地上掩面哭泣,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流过一滴眼泪。
到了夜里,他是带着呛鼻的酒气回来的,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喝醉的样子。
那是我不愿见到也不愿回想的样子。
那晚,我第一次目睹了他如何残暴地对母亲挥出拳脚。
直至昨晚,我目睹了他第27次肆虐母亲,我恨他,但在后来很多年里,我却多么渴望他能对母亲施暴第28次、29次,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哪怕永远不要停,也好。
但是没有,仅仅27次,再也没有了。
他落在她身上的每一拳,都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头,一拳一拳地,直到第27个夜晚,我的理智终于被砸得面目全非。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喧闹不停: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我揩掉了不争气的泪水,冲进厨房里拿出了一把水果刀,颤颤巍巍地指向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混账!你放开我妈!”
那一年,我八岁,第一次拿刀对着最亲的人。
从他眼睛的倒影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如野兽般面目狰狞的我,也看到了他们的震惊以及他的恐惧。
他怕了,停下了挥舞的拳头。
可下一秒,他的酒劲上头,松开了她的领子,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偏执乃至疯狂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朝我冲了过来。
我突然感到害怕了,不知所措,直至我手上的刀被他轻而易举地一脚踢飞。
还没等我缓过来手上的痛劲,他就已经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拎了起来,一拳拳毫不留情地朝我脸庞轰来,每一拳都像卡车撞在脸上。
剧烈的疼痛麻木了一切,包括恐惧,同时也让我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我没办法把拳头举起然后砸在他那张欠揍的脸上。我只能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挨了一拳又一拳后,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渐渐地,我开始看不清那个混账的脸,仅仅只有一个轮廓,就好像眼前隔了一块毛玻璃。
为了保持清醒,我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却依旧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不停在指尖滑过的温热,那是血。
疼痛一点一滴把我的意识蚕食干净,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我依稀听到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叫喊。
那一刻,我应该是感到欣慰的,因为,那个混账终于没有再打她了,这样就够了,我满足地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
“我去,你不会是被吓傻了吧?”邓强的嘲笑声以及隐隐作痛的脸庞把我从回忆的泥潭中拉扯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发觉他那张欠揍的脸和那个混账的脸竟如此相似,怒火从心脏爆发而后涌进大脑。
我抄起了桌面上的课本,人生中第一次在众多熟悉我的同学面前做出了对我以往经营起来的形象毁灭性打击的举动。
我敢保证,我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朝他的门面扇过去的,从他一屁股瘫坐在地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我就足以佐证了。
居高临下的我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
我惊愕地发现,那副脸上挂着大片淤青、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别人的暴戾模样,和那个我最讨厌、最不情愿去模仿、也最恨之入骨的混账竟然有几分神似。
偌大的教室,气氛静谧得让人心惊胆颤。随后,一个冷淡而又如雷贯耳的字再次脱口而出:
“滚”
……
“你认不认错?”
“啪!”
“认不认错?”
“啪!”
“还不认错!”
“啪!”
一个脸颊通红的小女孩正被另一个气势凌人的小女孩扇着耳光。
看她们的身形,应该是一年级那些还没断奶的娃娃,我轻“啧”一声,懒得看他们幼稚的小把戏。
让我感到好奇的是,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并未反抗,连挣扎都没有,也对,挣扎了也没什么用,毕竟此刻她的两只小胳膊分别被一个小男孩摁着。
响亮的巴掌一次次落在她绯色的脸颊上,可她始终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