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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婶觉得自己是一路飘回去的,李闯和婆母手里好像有根绳拽着她,他们往哪走,自己就不由自主地往哪跟。直到家门口看见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女人,李婶才觉得自己哐当一声坠了地。
李老太太最先冲过去:“哎呦我的儿,你坐这儿干什么?快进去!”
李闯也如临大敌般护着她:“那恶婆娘现在疯疯癫癫的,当心她伤你。”
李婶看着丈夫、婆母一脸防备盯着自己,而他们身旁的女人,正将手搭在小腹上无声示威。
婆母早年与麻婆子交恶,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现如今为了这个女人,她竟会舍下脸皮去找麻婆算卦。
李婶的嘴唇张张合合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机械地吞咽口水。这一定是场噩梦吧,不,是鬼打墙!她明明站在自己家门口,却跨不进去。
她是被卖到李家做童养媳的。
李婶对童年最深的记忆就是冷与饿,尚不知事时便被卖给牙婆,因年龄小,她总是被挑剩下那个,气得牙婆大骂她是赔钱货。
后来,牙婆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屠户李富想给自己儿子买个童养媳,便串通麻婆给她安了个“宜男旺夫”的命格,以一两银子的高价将她卖给了李富。
来到李家后的日子并不轻松,她还没水缸高就要学着洗衣做饭,忍着恶臭收拾猪下水,但好歹能吃饱穿暖了。
在李婶的印象中,她的公爹李富是一个木讷沉默的男人。他年轻时不慎摔倒在锄头上,脸被削去一块肉直接破了相,导致他年近四十花光全部身家才勉强讨到媳妇,成功续上香火。
或许是娶妻艰难给他留下了深重阴影,在儿子三四岁的时候,他就琢磨着往家里买个童养媳。
婆母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做事,心气极高,尤其在那户人家的子孙中出了状元举家搬离九华县之后,婆母更加坚信自己的命不该如此——如果不是因为嫁给公爹,她本该跟着那户人家一起鸡犬升天。
因此,公爹李富在婆母眼里,是个懦弱无能近乎可恨的男人。婆母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李闯,就是希望儿子能闯出一片天、带她离开九华县,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还没踏上青云路就被一个野丫头绊住脚。
婆母与公爹大吵一架,但公爹坚持留下了她——这也是公爹这辈子干的唯一一件违抗婆母意志的事。
在这场昏天盖地的争吵中,年幼的李闯拽住惶恐不安的她,说:“姐姐,我饿。”
年轻时的李婶与李闯确实是有过一段相依为命、亲密无间的时光的。
婆母对李闯抱以厚望,纵然县里有免费的社学,但她还是不顾家底将李闯送到昂贵的私塾读书。李闯学不明白,婆母动辄打骂罚跪、不许他吃饭。
夜里,饿得抓心挠肝的李闯便会偷偷摸到柴房找她,她拿出藏好的馒头,借着月光看李闯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随着年岁渐长,她在柴房里稀里糊涂变成了李闯的女人。
东窗事发时,婆母总算找到了李闯多年不成器的理由,就是她勾得李闯无心学业玩物丧志。她被婆母拽着头发打得三天无法起身。
直到她怀孕,公爹才做主,当时什么都没有,她只顶着一个红盖头稀里糊涂嫁给了李闯为妻——这成为她一生的遗憾,在其他妇人面前总觉得矮一头。
但日子总算有了奔头不是吗?最起码她从柴房搬到了上房。
公爹或许是上了年纪,又或许是多年劳累,有一天突然就口眼歪斜瘫痪在床。没办法,为维持生计,李闯只好接过公爹的那一摊子,扛起了家里的重担。
他干得出乎意料地好:毕竟上过几年学,书虽没读明白但接人待物的那点礼节很招人喜欢,县里的几个大户都爱找他买肉。他有把子力气,脚程走得更远,收猪总能比别人便宜一两成,而且城里卖不完的剩肉去下面村里转一圈,也能卖得干干净净。
再加上李闯不再去私塾,昂贵的束脩节省下来,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宽裕——这倒应了李婶“旺夫”的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