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这二分之一的做事时间,铸就了他杨公的名望。
而似蒋冕,毛纪这样的人,可能就连二分之一的时间都没有,却也被人尊称一声蒋公,毛公。
相比较于这些人,杨廷和更希望能拥有更好的搭档,比如杨一清。
但是,话又说回来......相比较杨一清,他更希望朝堂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正是因为声音太多,人太多,不同的建议太多,不同的想法太多,才会导致国朝变成如今这副局面。
互相掣肘的朝堂,才会晦涩,凝滞,叫人寸步难行。
这并不是说谁的想法,谁的建议就是错的。
但道路万般,必须择一而行。
说实话,他甚至可以理解,已经故去的先皇帝,他的学生,这些年练兵打仗的政策。
单单从政令的角度来看,将野心一年比一年大的小王子,以及蒙古诸部驱逐出北境,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场拥有足够震慑力的战争,能够为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平静打下基础。
宪宗皇帝就是这么干的,天下人都小瞧了那位陛下,只被他混乱的后宫,残酷的西厂,自私的皇庄蒙蔽住了眼睛。
几乎是个文人,都会认为,那是一个昏庸的皇帝。
但真正自成化皇帝时代慢慢走过来的杨廷和却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陛下。
他的成化犁庭就非常能够见识到一名皇帝的功底。
不做则已,任尔来去,做则做绝,犁庭扫穴。
整个建州三卫几乎被屠干净了。
只要是个听闻过这场战争的人,都觉得宪宗皇帝残忍嗜杀。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么多年了,无论北边有什么动静,边疆怎么不稳固,建州女真部落那边的人,你是听不到一丝一毫消息的。
可以预计,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将处于食物够吃的状态。
就连寒冬的白毛风,能饿死牲畜的寒冬,也不能让他们出现饥荒。
很简单的道理,人少了,东西就够吃了。
因此,杨廷和可以理解皇帝建功立业的心思,可以理解为国家,在边疆与敌人战斗的做法,甚至你皇帝本人亲自带兵跟人互砍,都是可以理解的。
太祖,太宗,宣宗就是亲自拿刀和人互砍的好手,他们每次出征都是奔着灭人全家去的,这就是正面榜样,后来皇帝要学,就麻烦你学个全套的。
不能草草了之,不能准备不充分,不能什么话都不听,愣头愣脑就上了。
有的地方,自己那位已经过世的学生做的很不错,比如学习兵法,比如练兵,比如边疆兵卒与京城团营换防以增强战斗力。
而在应州战役中的表现,证明了他的准备没有哪个是用不上的,全是正确,且充分的准备。
可其余的地方,自己那位皇帝,又展现出了诸多缺点。
他的三分钟热度,以及贪玩好耍的特点,在应州战役之后,表现的淋漓尽致。
既然决定了做过一场,那这一刀逮到机会了,就非得从天灵盖劈到地涌穴不可。
不能顾及士卒伤亡,甚至你皇帝本人既然选择了上马杀敌,那就不要顾及生命,跟他拼命再说。
机会难得,一名皇帝,最基本的素质就得有贪婪这一项,哪怕是杀死一个人的功劳,这个人的人头也得是达延汗,才配得上你朱厚照多年来的坚持。
在杨廷和看来,小王子兵马,死的人数少于一半,受的损失少于一代人的休养生息功夫,那都不能被称之为胜利,那就得叫劳民伤财。
因此他会毫不犹豫的就将一切关于应州大捷的相关内容泼墨抹黑,能如何丑化就如何丑化。
目前国朝已经没有多余的银子再进行战争行为了。
国库没有,内帑,就算是有,也不能有。
必须要让朝廷法度稳住,解决各地流民,流寇之害当为第一要务,再劝农桑,适当减少一些各地税赋,让下面的先缓一口气再说。
杨廷和再度微啜茶水,因为天气寒凉,春暖虽绿大地,却没把北风消净,因此,寒冽之意仍旧让杨廷和感觉到了一阵想要缩手缩脚。
年年都有冻死的尸骨,这种尸骨在京畿地区也时常能够看到。
伐柴烧炭者冻毙于山野,失双亲之幼童冻毙于破屋。
而这,又是不能去管,不得去管的事情。
国朝没有余力照顾这些人,国家的力量就这么多,或者说国库内税赋需要预防的事情太多了,而能被冻死的这帮子人,属于根本不需要施舍太多顾及的那一类。
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收束住社会上层,不让其触角乱伸,就能算是一朝良臣,一朝明君了。
而杨廷和的目光,如同许多睿智首辅,拥有超绝远卓目光的诸多前辈一样,他的目光在更重要的问题上。
比如日趋严重的起义,比如愈发多的流民正转变为流寇。
人没饭吃,就会造反,这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可国朝历经百年,正是不断朝着这个深渊滑落。
除了铁腕与血腥,这种现象几乎不可能被任何其他手段制止。
十年寒窗,能有几个冲着为国为民不为家去的?
十年寒窗,若是我秀才不如平民,举人不如秀才,进士不如举人,我读书有个屁用?
远的不说,就说他杨廷和,如果没有一帮子徒子徒孙支撑,你能做个屁的首辅?
而他们利用职权之便,为家族谋地产,田宅你敢阻止吗?
那不是在刨根?自掘坟墓?
你杨廷和总是要退休的,到时候,旁人上位之后,你杨家接下来日子怎么过?还能不能过?
但,问题该怎么解决?
眼睁睁看着?不,那是绝对不妥当的行为,学刘瑾那疯子,直接把什么都捅一遍?
那是找死!自己敢这么干,绝对没有刘瑾坚持的久,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就会是第一群捅刀子的人。
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奉送上自身的利益。
在大部分上层家族势力的眼中看来,自身的利益好比身上长的肉,不会有人存在割肉饲民的精神。
这点,即使连自己,也是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不因首辅身份而高尚或卑劣半分。
杨廷和皱了皱眉头,第四度饮茶,茶水已然半凉,饮之却是半失茶水之味,吞而无苦,吐而无甘。
他心肠冷硬,腹中又有百转千回,不忍一啜,泼洒出去,落于尘灰之中,却是捏杯腕紧,泼而未尽,犹有数片残茶,数滴凉水留于杯中。
杨廷和眼底心绪尽收,任何浮在表面的东西都不曾出现过一般,宛如老僧入定。
正德十六年三月底,兴王,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