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支撑着并不健康的身躯,看着玉枕丝绸上一抹明亮的鲜红,疲乏的神态从他脸上浮现出来。
他的呼吸已经一日比一日困难,他的肺已经拖延不了多久。
他距离离开自己皇帝宝座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而开门进来的少年人,那向着自己走来的步伐,莫名让朱厚照想起刚继皇帝位置时的自己。
但眼前的少年人,无疑比那时的自己要强大数倍。
因为此时此刻,他没有从这少年人脸上,找见任何关于激动,喜悦,不可置信这一系列的情绪。
他的脸色平静的宛如一汪深潭,几乎不可能有人能看穿水面之下有什么动静。
但朱厚照无比确信这些情绪一定存在于他身上。
每一个继任皇帝的人都会存在这些情绪,哪怕......这也许象征着父亲的去世。
哪怕这与内心悲伤相互抵冲。
哪怕这与内心仇恨相互抵冲。
是的,这就是皇权的魅力,它象征着天下最独一无二,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是人间最直接,最暴力,最令人迷醉的权力。
掌控生死,掌控命运,可令土翻山覆,可令江河改道,这种权力,它几乎无法用语言简单描述,更相配的说法,就是人间神明。
而人,朱厚照所认知中的人,是绝无法拒绝神的权柄。
“朱厚熜,你来了。”
“是,我来了。”
“来,在朕床榻边上坐下吧。”
“好。”
朱厚照看着他搬来椅子,面对着他,直接坐下。
他讶然发现,一年不见,自己的这位堂弟,不仅仅是拥有了更加沉稳的风度,也拥有了一个颇为强健的体魄,结实的胳膊隔着一层衣裳也能够清晰无比的感受到。
“谷大用,让所有人都出去,这里,朕不希望出现第四只耳朵。”
“老奴遵旨。”
......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隐约能猜到一点,没想到,你选择了我。”
“我以为我会有一个儿子的,但我没能等到儿子,自己却要死了,整个王朝,我只能选择你了。”
“为什么选我,天下藩王这般多,为何要选择我这种,这种与你有些嫌隙的藩王?”
“这里没有其他人,现在与你对谈的,是我朱厚照,不是正德皇帝,你完全可以说的直接一些,你我之间,不是嫌隙,而是你朱厚熜,憎恨我朱厚照才对吧。”
“......对。”
“我错了,对不起。”
“什么?”
“我朱厚照做错了,对不起。”
眼前这个少年人脸庞明显扭曲了一下,然后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
“你做错了什么?你又在对不起什么?”
“我朱厚照,擅杀无辜,断绝良心,泯灭人性,对于下令处死那小姑娘,以及屠灭山沟村庄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那姑娘,对不起那村子的平民,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你朱厚熜,这是我朱厚照的过错。”
“......可人已经死了,你的赔罪,有什么用呢?”
“承认罪责的是我朱厚照,而不是正德皇帝,皇帝他没有错。”
“我就知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说正德皇帝没错呢?”
“......因为皇帝需要巩固他的皇权,需要巩固他的江山,你太出色了,太聪明,也太年轻了,不必怀疑,你是一个比宁王可怕百倍的角色,为了摁住你,摁住你那尚未出现的野心,我正德皇帝认为,即便是用两三千人的命去填,也值!就是看准机会直接把你杀了,也值!”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了呢?”
“因为正德皇帝需要一个退路,一个没有子嗣之后,给这个国家一个继承者的退路,我以为我会有一个儿子,但结果没有,由此,我必须有一个合适的选择,那就是你。”
“......”
“如果没有你,或者说,我从来没见识过你非凡一面的话,那么我临死之前,会对继任者说一些听贤臣,远小人的话,承认自己一生的昏庸,让太后以内阁阁臣的意见处理国家事宜,这样虽然会让我一生都为之努力的事情一朝尽丧,可至少国朝可以维持运转,不至于崩溃......”
“够了!”
“我们都姓朱,朱家江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朱家王朝绝对不能够在我,也绝对不能在你手中毁灭,江山社稷为重,皇帝便不会有过。”
“够了!”
“我朱厚照不畏惧死亡,也做好了准备,谷大用手里揣着一份圣旨,那是昭告你登基为帝的旨意,从法统来说,这也说的通,我的老师杨廷和,以及朝堂之上衮衮诸公都不会反对。”
“我说够了!你朱厚照没听见吗?”
朱厚熜愤怒的咆哮着,毫无征兆的将刀子怀里抽了出来,叫人一丝一毫准备也没有的直接扑到谷大用身上,一刀捅进了脖子。
霎时惊变,谷大用捂住脖子,嘴中发出赫赫赫的声音,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苍老的面庞扭曲且痛苦着,那血溅射出去约摸两三米远,隔着不远的床榻上血液被飞洒了满塌,连朱厚照胡须上也沾染上了鲜红的血液。
更别提扑过去,恨不得骑在人身上的朱厚熜了。
那浑身血污,好似怨鬼缠身的模样,简直叫人惊骇。
然而做完了这一切的朱厚熜连停止半分的意思也没有,反而跟个疯子一样在谷大用身上到处翻找起来,直到将一纸黄帛翻找出来。
他丝毫不顾被血液黏住的发丝,捡起那圣旨看了看,仔细看着上面字迹。
随即他在朱厚照看疯子一般的眼神之中,将圣旨努力往谷大用的脖子上,往血泊之中浸润了一下。
那一纸圣旨立时变成了一纸废书。
“你......”
“嘘!嘘~莫急。”朱厚熜好似平静下来,丝毫不管那谷大用还在抽搐着,虽然软倒在地,但分明还有一些意识弥留,他极为随意的拿黄帛上未染血的部分擦拭了一下手,然后把圣旨随意丢弃,恰好就丢在谷大用的手边。
谷大用的手还在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捏着圣旨,睁得老大的瞳孔中写满了不解神色:这不是继位的圣旨吗?
“你......为何要这样做?”
“呼!呕,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感觉还不错。”朱厚熜干呕了一声,脸色又变为轻松,舒爽的神色,施施然坐回椅子上,非常自然的重新坐下, 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告诉朕,你为何要这么做?”
“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报复啊。”
“朕是说,你毁圣旨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