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邯郸,对你实在是太危险了!赵姬和孩子,日后再另想办法。”
吕不韦想清楚了,眼下唯有如此。
看着好友紧阖成线的双唇,凝蓄焦虑的目光,嬴异人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痛苦地点头。
“我会去亲自安排一切。公子,你这里……,对谁都不能透露了半个字!”吕不韦着重强调后半句。
门户紧闭,公子异人看向门缝中射入的一线阳光,收回了不舍的眼眸。
“我明白轻重的,不韦兄。”异人话语凝重。
繁星褪逝,月黑风高,大地上闪耀的营火却灿若繁星。
车行颠簸,吕不韦再次看向身后的偌大城市,想到它的风雨飘摇,想到团团围攻它的二十万秦国大军,伤感和彷徨,还有无奈与牵挂,一时间不可抑止地弥漫胸襟。
上天真是会捉弄人!秦国于己意味着莫大的潜在富贵,却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离开赵国的邯郸城。亦不知再见时,一切是怎样?
到处都是旌旗、壁垒、营栅、沟堑和阵地,在远近外围的方圆数十里拼合出犬牙交错的攻防战线,弥漫着绵绵杀伐的气息。
“什么人?停下了!”
队伍被守卫桥梁的赵军官兵拦住,长矛短剑在火把映照下闪耀着森寒厉芒。
“别紧张,兄弟们,是自己人。”
吕不韦跳下路车,摊开双手缓步上了桥头。
“这是我们的通行证,请勘验。”
领队哨长不识字,将竹简文书递给了队中的军吏。
“哪一个是吕不韦?”
“我就是。”
火把照亮交涉的男子,三十出头,丰神俊朗,眸光收敛中不失精湛,嘴角挂着一抹舒和的笑意。
军吏暗忖:凭这份雍容镇定的风雅气度,该是不会有错。不过,例行盘查还得按程序走。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办什么差事?”军吏问话,口气和缓了很多。
“吕某奉命去曲梁城接运一批铁料,守城的军需。他们都是我的随从。”
军吏再次看了遍文书的内容,吕不韦从容地等待。
“队长,是庞将军签发的文书。”军吏向顶头上司汇报,又压低声音提醒:“这位是邯郸有名的富商。”
守桥哨长上下端详着吕不韦,身为邯郸保卫者一员的他来自赵国的个小地方,还没能进过本国的都城,也没听说过吕不韦,但却知道藏龙卧虎的邯郸城里有很多的大商贾。
忽明忽暗的火把照耀下,车前后的十多个随从全都待在原地。
“都兵荒马乱成这样了,你们竟还惦记着跑生意赚钱?”哨长觉得无法理解眼前的商人。
吕不韦赔笑道:“都是为了击退围城的该死秦军!”
哨长没想到富商也如此爱国,但对吕不韦的答话却很满意。
“放他们过去了。”
士兵们让开路,队伍过了桥。
渐行渐远,装扮成车夫模样的嬴异人回头看向邯郸城的幽阔轮廓,抬袖擦去了额上的汗珠。
“不韦兄,我们又闯过一关了。”
吕不韦小心地收好了出行文书,这道逃命的护身符可是花费了重金才搞到手的,一路通过赵军防区全靠它的!随后,凑向伙伴耳旁轻声道:“公子沉住气了!用我的汗巾。”
嬴异人接过汗巾来,擦拭了自己的脸和手,轻抖缰绳,马儿们加快了步伐。
轻车在前,随从们紧跟,继续向东,离邯郸城越来越远。
“公子,折向东南方向。”
前方并没有拦路的哨卡,几里地外倒像是隐隐有两军在夜战,遇到秦军就有望得救。嬴异人犹豫着扭脸看向身旁的吕不韦。
“信梁城在那边,不到二十里,驻扎着秦军的一路偏师。”吕不韦轻声解释。
嬴异人不再困惑,驾车调转了方向。
暗夜中的两军厮杀,交锋兵力仅是二三百人的规模,睹来却一样是怵目惊心。
惨厉的长平之战,赵国的血脉几乎被秦将白起一把放干流尽。秦国上下同样是精疲力竭,然而他们的老大王却丝毫不肯松气,要借势乘胜结果了残赵的性命。
举世瞩目下,秦军主力直扑邯郸。这一刻,仿佛只要秦王嬴稷愿意,就足以熄灭一颗恒星。
然而,邯郸并未沦陷,迄今已经坚持了一年零八个月。
凶猛的夜战中,秦军逐渐占了上风,嬴异人期盼他们再多努一把力,吕不韦也紧张到手里捏着汗。
动地的蹄声由远方轰然而来,一小队飞骑昂然杀入了战团中,弓满矢出,势不可挡。
“弟兄们,是我们的人。”苦斗中的赵军百夫长兴奋高喝,挥盾格挡住对手刺来的长矛,铁剑戳入年轻秦兵的胸膛,血光喷溅。
就快撑不住了的赵军士气大振,尽管己方的援兵不过十余骑。
健马腾云,倏来忽往,飞矢嗤嗤。赵人的骑兵个个箭术精湛,他们的首领更是箭无虚发而所向披靡!看清楚了,是员正当盛年的将军。
战况就这么眼看着逆转了,人数虽众却不支的秦军部队溃退下去,吕不韦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要因懊丧感和怯意而失了方寸。
那赵国将军在看向这边的轻车简从,眼神里带着疑惑。
吕不韦拿定主意该主动上前去,见嬴异人一副茫然失魂的模样,伸手轻提过缰索来。
驱车来到那将军马前,吕不韦正身一揖,慨然开腔:“感谢将军相救之恩!在下邯郸吕不韦,我们是替军方公干,迷路了。”
弓弦骤放,不远处欲挣扎起身的秦人锐士喉部爆出一篷血雾,彻底倒地,持弓的将军不见还礼,看来的目光却极是锐利。
开口即是命令:“赶快掉头向回走,秦军怕是很快就有更多人马上来的。”
风吹来,銮铃叮当,身旁的伙伴像是因不堪杀戮惨象在瑟瑟发抖。
“敢问将军怎么称呼?”
吕不韦像是在恭敬请教,眼角的余光却悄然扫向秦军阵营的那方,可惜没能看到什么于己有利的新动静。
“我是李牧,你们快走,这里太危险了!”
吕不韦一时愕然,面前的竟是边将李牧,他不是该在千里之外的偏僻北境的?出现在了邯郸,不也是该带着千军万马的?
“兵凶战危!你们快些撤离到安全地方去。”那将军见吕不韦没有当下行动,又高声催促。
吕不韦收摄心神,又忍不住端详着李牧答话说:“好,我们这就向回走,将军保重了!”
“将军,敌人又上来了!”不远处的一骑呼喝示警。
“袍泽们,随我拦住了敌人!掩护他们百姓先撤下去。”
将军勒转马头,张弓搭箭冲了过去,十几骑勇士紧随而上,几十个剩余的赵军步卒也再度握紧了沥血的兵刃和盾牌。
车驰卒奔,杀来的秦军剑拔弩张,更有几辆驷马战车飞扬着将旗,让吕不韦和嬴异人的眸光都亮了起来。
赵军寡不敌众,越战越少,尽管勇敢绝伦的骑兵们犹自在左冲右突。
“放箭!不得伤到马匹。”战车上的秦军将领高声发令。
弩机攒射,从多个方向飞向那策马弯弓的将军,那将军躲闪不及,胸前中了一枝,身子仰翻跌落于马下,铜胎犀弦的一把強弓脱了手,秦军兵将欢呼着当即将他围在了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