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极必反,皇乃人之极,若不能成就神位,便只有从无穷高处跌落地狱。
时值仲春,皇极山草木萧条;山路崎岖,险而不峻,坑坑洼洼的山形极不流畅……这些都是山川地气残缺紊乱的标志。
皇极少祖山的地气,也是大袁的龙脉。蚕食龙脉,是自取灭亡,宁久不懂天命却也知晓。
可若不如此,取乱而得的人世难以为继,仍旧只有消亡。
若灭星只是“大袁”的灭星,她不必出现。为君不易乱世,大袁天家本就是自己的灭星。
国师口中的“灭星”,又该灭去什么……
似乎自己个子长了,似乎此处地气流失,方灵山看着已矮了许多,皇极山就更矬了。“矬山”是否困住了一个矬老头儿?她想到会笑,然后又想起师父,痛苦惋惜得想哭。
面色如常地前行,过山腰时,哭着笑着的心忽然静止,诧异,随后肃穆。
绝顶的力量该是含蓄的,可山上游走逸散的外罡如龙行雨,迅猛地吐纳,近乎失控。
不止强行收容的地气,其中四分,令她气脉隐隐悸动。
师父……
下意识裁衣步踏紧了地面,入土三分的一串脚印,坚定地攀山而上。
泥土该换为石板,她的步子仍然踏实,留下一个个愈来愈浅的泥印。
步伐向上延伸,渐渐没有了足迹,仿佛涉过了海,再无存身的痕迹。
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望着阔大门扉,她顿了顿,再次坚定地移步向前。
触及刹那,混乱暴虐的外罡如星河倒卷,生生将大门轰碎,她第一次试着主动去影响外界,薄弱的罡风流转体表,蔽去漫天碎木,人却还是如遭重击,倒飞出去。
元罡是功力显象,十四岁与八十四岁,理应差着卓绝天资都无法弥补的深壑。
匍匐在地,她唾出一口血痰,颤抖着支起清癯的身躯。头顶风声呼响,带来老祖轻蔑的笑声:
“正好,她的我吃不下,你的却可以。等参透了你的,便可一并吃下她的——别急,我会将你们,一同铸进我的神座里。”
凡人妄想化神登仙,成为绞尽脑汁也无从想象的存在,如同老朽移山,终其余生无以成就。宇文归羽是幸运的,苦心穷举,侥幸试出了盗掇地气之法,又推及吸纳人元之法。
但无志者无谓人元,弱者人元散乱,绝顶又几乎死尽,生者也不出世,自己难以转移,便难有素材。况且绝顶的人元皆有自己的意志,会扰乱消耗本体心神,驳杂元罡更会反噬伤身,要择少,择优,择同一脉传承。灵尊顾琀弱他一线,却还是低估了她,两股元罡内环外化,互相挟制,令祂不能全力施为。
好在,宁久来了。
只是,宁久艰难起身,却不为所动,只是拄着因力抗顶门棍快要崩裂的环首刀,弯腰在青石地面上缓缓挪动。
仔细瞩目,她竟在地上缓缓刻下了一个“久”字!
只有她明白,这个“久”有多少内涵,又有多少人在熬,多少人在等。
宇文归羽没来由地一阵骇然。
明知不敌,还能气定神闲地刻字?莫非死生之大,于她也不过鸿毛?
祂开始反思这份骇然的来源,确信自己不是输了,只是怕宁久死了,便有些懊悔自己大喜失态,提前说出了目的。
内炼的武是人的生态,身亡时一同还给天地,宁可作遍地花开、漫天飞雪,也不会在皮囊里残留分毫。
攥朴刀的手紧了紧。
对,自己一定在为此惶恐。
宁久直起身,环首前障,横刀铮然出鞘,映现黄道初浮的一弧月影,皑皑寒光,仿佛袖间垂落了三尺荻花。
夜色涌起,白衣如沧海坠银。绵长的吐息仿若一匹白练,仿佛春夜里另一枝垂落的荻花。
气松,身却渐渐塌紧,骨肉如干实的生铁,筋节却反常的松弛。
提防罡风,略显滑稽地蹭步向前,重新逼至门槛前。
颜秋灵秀,裁衣步外一切,四十三日成就;顾琀当年更甚,四十九日,“截江”学成并改进,贯通己用。
宁久不同,直到最初掌握,都只旁观,从未得传授,天资似乎令人妒慕,顾琀托其“法兴”,因其心平。
宁久自己知道,据形观神,这是人道天赋,并非武道天资。未曾现出常规法喜,天资无从判断。至少,在记忆与悟性,不算辜负师恩。
所知所感,经历一切,铭记于心,一一复现。
荻花被夜风翻动,体外游走,不与身交。
“原来如此,避逆刃伤身,汝行的不是刀法,是剑术。”
五尺外,宇文归羽双手负后,啧啧赞叹。
不言,翻身穿刺,脚下蹚出裁衣步,反腕撩剑,竟然擦破宇文归羽衣角,罡气晚一步将刀锋弹开。
望着眼前人,宇文归羽忽觉眼花,再看去时,攻过来的竟真成了年轻的顾琀。
宁久抿唇,不急,不怒,眉峰舒缓,鼻头耸动,形容与灵尊一致,仿佛请神上身。
遥忆最初所做一切,皆为让自己——成为顾琀。
宇文归羽脸上欣赏,眼里却浮动着阴冷笑意。
以弱胜强,是倚仗弱者身份利用强者自尊,强者自尊是弱者最大的武器。
踏进宇文宗庙的刹那,她仿佛拿起顾琀的剑——这也意味着,见面的第一时间,她便抛弃了自己本该也最该利用的武器。
祂非全盛。
死的仍会是她。
提起朴刀,行枪棒法架势,错步沉髋,刀若垂滴,刃面向上,凛凛寒光。
环首剑一般点进,朴刀扬抖迎击,一触即分,双方相视,各自估量着彼此深浅。
老祖提刀手随意地抖了抖腕,另一手按在刀杆,前抚,抵住刀挡。
宁久左手环首行剑法,右手横刀行刀法,双刀互挽,交错平滚刺。
眼中朴刀抖了一下,她暗道不好,裁衣步足尖搓地顿住身形迅捷地向后退去,屡屡虚着的两把刀也退回身边,走肘带动环首缠裹蔽身,横刀辗挽将空隙缝死。
但即便如此,震腕抖刀连出的五击,一击落空,两击浅中,胸前颈侧缓缓见红。一击被横刀挟去,一击狠狠砸在环首刀上,环刀刀刃崩去一块,刀背重重磕在颞颥,昏头急退数步。
因为急着印证某件事,她冒进了。
平衡险失,大醉般栽歪退却数步。裁衣仍动,人虽如踏在浪里摇摆,速度仍然不慢。
但“半神”宇文归羽,又岂是一般绝顶?
只是,预想中的狂风骤雨晚一步到来。
滚肘单扫,双手推盘滚斩,云刀过桥,摇刀摇胯,托刀裹身过桥划斩……
宇文归羽动作行云流水,刀与身如沧海中的两股水,相互统一又各自独立。“刀奴”刘侍锋追求的大概就是这样,可惜走得偏了。
宁久得了几乎世间最老练的刀法与枪棒术,面对海潮般全面压制,一下就看出宇文归羽功夫中鲜明的特色——松活。
筋骨捎节都很活,发力必达目的,嫩老收放自如。短兵相接时筋骨务必近乎整体才利于发力与消力,可他在交锋时筋肉虽整却不会紧绷,仿佛算好了每一击该以多少力。
朴刀不算轻器,运刀不易,可宇文归羽能以松活的动作流畅运刀,不止因为绝顶体质和地气加持,尤其因为处处搭桥。背、颈、肩、膀、肘、臂、腕、掌,处处为桥,精巧地借用朴刀自重与残留动势,短暂交锋里朴刀便已不知在祂周身盘旋缠裹多少次。
还有不同寻常的步法,为接通地气,求灵不求捷,表面不显,却在精微处下足了功夫,哪怕一根脚趾的搓压都能带动全身,这样复杂精密的动作若凭意动乃发,会无比迟钝。
绝顶心意渐近,忘意不难,确切地说,只要“身神合一”——宋氏拦刀忘意的传法想必来自绝顶的感悟。可眼前这位,甚至不需凝神,忘意仿若呼吸,几乎要触及忘心。
但也止步于此了。
妄图借力登神之人,过不去问心的关,便无从忘心。
渐渐显露疲态,宁久全无惧色,反而有些遗憾。恍然记起,当时莫旗的运刀,也在隐隐尝试搭桥,扎实的步法也在尽力由稳转灵……若由他来看,收获只会更多。可惜自己虽有广知人意的天资,比起专门的人才来,总还有不小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