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可从被捕到被判决入狱,这一年的时间,邓驰正在攻克人生中最难熬的高中三年级。高三这一年,大娘告诉他三姐夫老家有规矩,儿媳妇怀孕必须得回婆家生产,所以三姐要暂时离开伏道市,跟着三姐夫回婆家备产,在三姐夫老家生活一段时日,也因此三姐换了姐夫老家所在地的手机号。他没有起疑,或者说他无法起疑。高三这一年,但凡他上学,大娘都风雨无阻的来给他送午饭,两荤两素,他想不起来有哪一天是大娘没来的。父亲的司机每天负责接送他上学参加补习班;四哥每周去他家两次,辅导功课;大哥偶尔也来看望他;大姐更是经常和大娘一起来给他送饭。每一个人,面对如此磅礴的悲伤,集体变身为世界级的影后影帝,只能说表演艺术确实来自生活,民间自有其高手。最天衣无缝的是,钟可经常给邓驰发信息,关怀的鼓励的信息,她儿子的照片,还邀请邓驰高考结束后,去三姐夫的老家旅游观光。
直到高考结束的最后一天,他如释重负的离开考场,考场外大姐和田诗仪站在他父亲的身边,邓驰蹦蹦跳跳的扑向他们,欢喜雀跃的把他们三个人挨个抱了个遍。那日那时的他,好快乐,太快乐了,快乐的如同山间的潺潺溪流,清澈明快;如同冬日初雪后的晨间,洁白无垢。他的父亲虽已热泪盈眶,但仍笔挺如剑,身姿端正。
“其他人呢?”邓驰眉飞色舞的问大姐。
他记得他们早就约定好,等他考完试,必须在第一时间,全员到齐,一起大吃一顿。大伯同意考完试就让他喝酒,白酒啤酒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黄酒清酒,他都想要去品品,他甚至想一醉方休,体会一回宿醉的滋味。
然而,父亲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大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以为这其中肯定是暗藏着什么大惊喜,定是策划了一场出其不意的庆祝。于是他把眼光投向田诗仪,她是家里最藏不住事儿的人,准保第一个露馅儿。田诗仪眨着又圆又大的眼睛,不与邓驰对视。
“田诗仪,其他人呢?”邓驰问,笑逐颜开满心期待的问。田诗仪紧张起来,牙齿咬着下嘴唇,低下头,一言不发。
“儿子,先回家,咱们回家再说。”邓广谦来到邓驰身边,搂着他的肩膀。
那晚,他先是要第一时间冲去大伯家砸门,问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大姐阻拦他,告诉他所有的经过她都清楚,不需要去大伯家,相关问题她都可以答复。邓驰一时间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多到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提问。他焦急到放弃思考提问,然后吵着要给钟可的代理律师打电话,大姐如他所想,拨通电话,邓驰先是礼貌的毫不留情的指责了一番这位大名鼎鼎的北城律师,然后威胁他必须再想想办法,否则就要...就要...就要...他认真的想了又想,无奈,确实是没有威胁他人的经验,最后他决定警告这位律师如果不继续想办法,他就会索要已支付的律师费。而后,他不解的质问父亲,为何总说和这个人熟和那人走的近,却没办法捞钟可出来?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是不是不舍得花价钱来解决这个事情?整栋房子都回响着邓驰来自心底深处的怒吼与咆哮,邓广谦瞪了自己儿子几眼,大多时候保持沉默,没有过多分辨。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劝他冷静劝他理智,这是所有人都预料到的局面,结束这个局面的是大姐说的一句话。大姐说:“驰驰,你等会再闹,我饿了。”
“可不是...也该饿了,这都几点了,那个我喊阿姨,我给她打个下手,很快,很快咱们吃饭。”邓广谦借机离开客厅,带着阿姨去厨房准备饭菜。
“诗仪,邓叔叔是长辈,你要不要去帮个忙?”大姐问她。
“好,知道了。”田诗仪起身也走去厨房。
大姐像拽儿子一样,拽着邓驰的手臂把他按到沙发上,递给他一杯水,邓驰不理她,她就把水递到他嘴前贴着他的嘴唇,“喝点水,才有力气吼。”
邓驰胸前双手交叉,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头偏向大姐的反侧,撇着嘴,回一句:“切!”然后一股脑的把水全部喝光。
大姐完全无视他的感叹词,坐到他偏头的一侧,邓驰看到大姐坐下又立刻将头扭向另一侧。
“看着我。”大姐说。
邓驰不听,不动。
“好吧”说着,大姐伸手,固定住邓驰的脑袋,掰向自己的一侧,“我说,你看着我。”
“哼!”邓驰被迫与大姐对视,眼神坚决。
大姐没有安慰他,没有辩解。
“我们都想得到,你肯定会闹腾一场,驰驰闹不怕,可闹完了呢?”
“.......”
“还是说明天你继续闹?”
“......”
“你准备闹到什么时候?”
“我闹不闹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结束了啊!”邓驰甩开大姐的双手,怒然起身,“我现在考完试了我,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闹!再说,我...我肯定有办法,我怎么可能想不到办法我?!”
大姐看着眼前她这个骄傲而纯良的弟弟,情绪很是复杂。她曾经认为,邓驰家境殷实,只要他不学坏,愿意多读点书,开开心心的就行。可她现在却有些自责,自责于自己过去想法的幼稚,以前十几年都没有教过他的道理,此时有何理由要求他必须马上做到。她舍不得一语道破他镜花水月的自信,这种自信是她和她身边所有的人一起陪伴他,为他浇筑的花园。
“驰驰,那大姐...大姐和你一起...再想想。”大姐微微踌躇,既然不能直接戳破,就只好慢慢戳破。“姐问你驰驰,你给律师打电话,律师同你说了什么?”
“律师说他从接手这个案子就做了大量的工作......”
“不要说内容,驰驰,直接讲结论。”
邓驰一愣,结论,结论是什么?结论是从内容获得的结果,邓驰记着律师讲的话,但没有去分拣哪儿些是内容,哪儿些是结论。面对大姐的提问,他陷入深思,大脑飞速的运转,然后开始回答大姐的提问:“律师说,钟可自己认罪且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无罪,所以法官的判决很公正。他说他没有收过律师代理费,不涉及退费一说,他已经尽力。”
“律师是你大哥的大学师哥,知道大伯家没什么钱,又遇到这种事,他说就当帮个忙。”
“三姐她自己认的罪?”邓驰追问。
“是。”大姐回答。
“会不会...会不会刑讯逼供?对,有人对她刑讯逼供?”
“律师见过钟可,她没有受伤,她自己也说没有受过任何虐待。”
邓驰再一次愣在原地,他的头脑又一次飞转起来,他回忆起最后一次见三姐。那日他刚进大伯家院里就看到大娘着急忙慌往的往外跑,大娘看到邓驰赶紧把手中的雨伞递给他,告诉他钟可没拿伞,晚上下雨,让邓驰赶紧追上钟可,送伞。邓驰扔下书包,接过雨伞就往公交车站的方向飞奔而去,在第二个路口看到钟可的身影,他边奔跑边叫喊三姐的名字,三姐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转身停下步履,“驰驰慢点,慢点,不急。”
“姐,伞,你忘了拿伞,晚上下雨。”
“真是一孕傻三年啊,挂在门上的都能忘。”钟可说。
“你干嘛去啊姐,姐夫呢,没一起?”
“你姐夫值班,今儿大姐发薪水啦,请我吃汉堡看电影。”
“我也想要吃汉堡,看电影,大姐发薪水,怎么...都不带我?”
“我们这是girls’ time,懂不?好啦,赶紧回家去。诶话说你怎么今天回来了?没提前说一声。”
“补习班老师又气我,不上就不上,我还真就不想上了!”
钟可无奈的皱起眉,“我说驰驰,补课班老师气你,你是不是得气回去才成?就这么不上了,算什么?”
邓驰嘟起嘴,不说话。
“下次姐陪你一起上课去,我看这补课班老师搞出来的是什么花招!”
“好啦,我们驰驰不生气,等你考完试我生完孩子,什么汉堡电影,都不是事儿,姐都带你去,乖,小六。”
邓驰愣在那,像是要将眼神钉在地上的理石瓷砖里。小六,只有三姐会这样称呼他。他认真的回忆每一个最后相遇的细节。那天三姐梳着偏分的刘海儿,米白色的长款连衣裙,她化了妆,好像也没化,她到底化了没?他记着却记不清了。她在他眼前转身,小包斜跨在肩,其中一只手提着雨伞,马尾辫在她的身后舞动。就是如此日常的,日常到不值提起。
“你们看的电影,好看吗?”邓驰喃喃自语。
当大姐听到邓驰的呢喃,她的目光一瞬凝固,不可置信的缓缓摇头,继而双眼突然瞪的又圆又大,慌乱无助的在邓驰身体的四周游移,参夹着不易被发觉的惊恐。
“你知道,我们去看电影?”大姐声音微微颤抖。
邓驰对此刻大姐的表情毫无概念,在他的印象里,有关大姐的神情总是与慈爱与温柔与体贴相关,即便大姐恨铁不成钢的说教他时,也不曾有过穿透力强劲的眼神,噙着的粼粼泪珠中闪烁着易见的怕与惊,好像还有一缕恨。
“那天是我去公车站给三姐送的伞,她说你们要去吃汉堡看电影。”
噙的泪自然而然的流下,她深深的吸气,双拳紧握。
“哦。”大姐说。
邓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姐姐,沉默着,他不想沉默,他有些迷惑。
邓驰从茶几的纸巾盒中抽出纸巾,半蹲在大姐身前,大姐很快接过纸巾,抹去泪痕。
“姐姐,我...”他完全没想好表达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说话,他停顿了好几下,最后说了一句:“我不想,看到你哭。”
话落,大姐已擦干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大姐提起手,拇指抚摸过他的脸,停在肩头。他看到大姐空洞的眼神中,渐渐泛起笑意,可她怎么还在哭,甚至比刚刚的泪水还要汹涌,哭的不出一点点声响,比小偷的动作还要轻柔。
大姐忽如其来的汪汪泪水,洗去了邓驰整晚上的骄横与燥怒,他再如何我行我素固执己见都不可能淌得过她的泉泉泪流。然后,他终于开始顿悟,钟可是他的姐姐,也是她的妹妹。当大姐镇定冷静的告知他实情之前的很多很多个晚上,她肯定也是如此这般的流着泪。这是邓驰当时的解读。
“对不起姐姐,刚刚我...”
“不怪你,这确实...确实也太难接受了。”
“我...我会想到办法的大姐......”
“不不...”大姐不停的用力摇头,声音有些颤抖却也清新,“驰驰,你要做的是接受现实,不是再想什么办法,懂吗?”
“懂吗?我在问你,邓驰你懂了没有?”此时的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喷涌倾泄的情绪,她的腰弯了背塌了,可她的眼神瞬间从空洞呆滞转向洞隐烛微,她的声音比今晚的任何时候都要洪亮,就像是底气十足的在发布军令的大将军。
邓驰有些懵,他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姐姐,似喝多的醉妇,似被激怒的怨妇。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竟想着去跟他们斗,不可以!知不知道邓驰?不可以!”
“他们?”邓驰在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挑拣到重点,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姐姐,他们是谁?”邓驰没有高声,面对大姐的失态,他的声音很和煦,有如安慰的耳语。和煦的里面,是锋利的磨好的刃。邓驰凌人的目光似刀像剑,他再问:“是谁?他们是谁?”
邓驰的质问令大姐的锐气转瞬消逝,她低下头又抬起头,嘴唇抿上又抿下,无助的四处张望逃避着邓驰锐利的双目。
“是不是陷害三姐的人?”邓驰没有罢休的意思。
她的背又塌陷下去一些,双肩跟着下垂,她踢掉拖鞋,收拢双腿,双脚交叉,双手抱膝。没人看得到她的面庞,她深深的埋下头去。
“邓叔叔,他曾经出面和钟可的单位谈过,对方不同意和解,坚持要走司法程序。”
她艰难的抿出这段话,用光全部的气力。虽然没能得到正面的回答,可他开始思考,不要说内容,说结论。邓驰陷入深思,大姐的回答很妙,看似无关,却直接给出结论。如果单位陷害三姐私吞公款,无非就是为了钱,大概率会接受经济赔偿。不好斗,在邓驰看来指的就是对方坚持采取司法程序的决心,这确实都可以说的通。邓驰看着眼前已经蜷缩成一团的姐姐,垂下的黑发遮住她的大半边脸庞,他看不到她的面容与神态。说是说的通,可他依旧迷惑,就在刚刚,大姐失态所散发的恐怖的惊悚的气息,他感觉像是某种逼近崩溃的挣扎,这也说的通吗?邓驰问自己。
别说邓驰,就是大姐自己,刚刚都被她自己的失态吓到。她不认为邓驰会想到什么有用的办法,她担心的是邓驰太过自信一意孤行,不仅不能逆转现状还会伤到他自己。她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双手把膝盖扣的很紧。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她不渴求任何赏赐,不期待任何补偿,她只是想紧紧的抓住她还拥有的所有。如果现在还有什么人打算继续掠夺她的拥有,她不仅会失态,还会拿起自己的命与他一搏。
“驰驰,听姐姐的,接受它,让它过去,不要再意气用事。”
既然命都能舍的出去,那又何所畏惧?
从小,控制情绪就是她最擅长的事,她没意料到,今日的失态竟让她偶然间更明白自己了一些。黑发后的脸,血色逐步恢复,眉宇渐渐舒展开来。她停下话语,松开抱紧膝盖的双手,然后抬起一只手,将凌乱垂下的黑发别至耳后,耸起肩,挺起腰,缓缓握住邓驰的手指尖。
“驰驰是我们家的男子汉,相信你一定可以。”往如平日,温润如她,恬静如她。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形容这一刻的不可名状,他们四目交汇,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到彼此瞳孔的最里面。
邓驰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混杂着他这些日子的疲惫紧张,这一晚上历经的心痛与挣扎,好像只有从眼底涌出的泪水才有资格代替他表达。在不解以后,在思考以后,在明白以后,原来,悲痛竟是最后压轴登场的东西。
大姐清楚,这些眼泪总是要流出来的,好在她陪在他身边,好在她从未对邓驰失去过信心,哪怕一次。但愿这刚谋面的悲伤尽快过去,愿他重拾开心无忧的生活。她没有特别的安慰他,她轻轻的揽他入怀,让他依偎。
在他们姐弟身后,邓广谦和田诗仪,并肩而站。刚出锅的饭菜已经摆在餐桌上,这顿晚餐,三菜一汤。现在的田诗仪好想冲过去,抱抱她的弟弟,想要帮他拭去泪水,想要跟他说些体己的话语,她本迈出了一步,可最后还是站在原地。
邓广谦没有一直注视他们姐弟,他自己盛了饭,开始吃饭。田诗仪也跟着坐下,但她没有动筷,她在等着她的姐姐和弟弟,一起吃晚饭。大伯说过:天大的事,吃完饭再说。
这时,邓驰家的门铃响起。
田诗仪没等任何人起身,一听到门铃声就箭步冲到门口。
“擦擦眼泪,不哭了,听话。”听到门铃声,大姐扶起邓驰,为他拭泪。然后迅速调整自己的仪态,穿好拖鞋,拽着还在啜泣的邓驰起身。“再怎么样,对我们驰驰来说,今天也是个好日子。”
握着门把手的田诗仪有些紧张,她心里没把握,打开这扇门以后,事情会如何往下发展。她转身看到大姐拖着哀戚的邓驰走过来,看到大姐对她肯定的点头,田诗仪深吸口气,按下把手。
“Surprise!!!”中气十足的男声。
邓驰眨眨眼睛,整个人陷入凝固。
是...奥特曼...敲门?
门口两个奥特曼并排而立。
“Surprise!!!”奥特曼们边说边按下手持礼炮,砰砰两声,漫天花蕊与彩带一同飞起,色彩斑斓的它们在邓驰家门口的半空中肆意起舞,悠然洒落。
邓驰脸上的泪痕未干,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奥特曼,整张脸微微倾斜,半张着嘴,眼里的诧异不断闪烁,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得笨拙了不少。
“携奥特曼祖祖辈辈的奥特曼们,祝福人间幸运儿邓驰同学:心所向,梦必答!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两个奥特曼的声音洪亮,整齐划一。
“这...这是什么啊...”邓驰结结巴巴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