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咖啡馆二楼,旁边就是街道,隔着玻璃能看到外面行走的人。咖啡馆里的人也很多,有学生,有备考的人,有穿着得体的套装悠闲地翻着书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阶层的人都有,就是没有跟我一样的人,我一点也不想要了解他们,不想要了解他们穿的衣服,不想要了解他们的生活,也不想要了解他们生活里有没有,有怎样的困难。我将我的袖子往下扯了一下,遮住那些可怖的伤痕。
我听到不远处有人正在分享自己的学术研究成果,他们几个人坐在一起,听他们聊天的内容,那一行人应该是附近那所非常不错的大学里的学生。
那好像是一篇关于精神痛苦的真实性的文章。具体的名字我没听清楚,内容的话,主要探讨了精神痛苦的来源,精神痛苦的感觉和精神痛苦的走向。按照那女生的意思,精神痛苦的来源具有偶然性,不确定性和强制性。根据她的论述,因为精神痛苦无法像肉体痛苦一样体现疼痛等级,所以不能按照常规的痛苦分类去判定其来源。比如说肉体上的一级疼痛可能是来自于一些划伤或者蚊虫叮咬,但是我们该怎么去定义一级的精神疼痛呢?那些疼痛从何而来?难道只是因为别人的一句批评吗?那人是否也太过脆弱了?每天人都要接触到很多评价和很多的话,难道所有跟他说话的人都伤害他吗?难道那些真的对他好的人对他的批评也要被拿来当作他作为受害者的证据吗?人们都对痛苦抱有一种同情,那么请问如果说这个人他感受到了痛苦,别人就应该同情他吗?别人就要一定要给他列出一个让他感到痛苦的嫌疑人的名单吗?要给那些嫌疑人判罪吗?更何况那些已经被确诊为精神疾病的患者他们的认知清醒吗?他们说的话可信吗?他们精神痛苦真的有他们所形容的那样严重吗?他们混乱的意识是否有修饰和夸张他们所承受的精神痛苦的成分在呢?她认为精神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矫情,是一种自己给自己制造的苦难,而非真正存在。
我受够了,听到这里就听不下去了,这种东西居然也能发表,真是奇了怪了。好了,因为人们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所以我是精神疾病的患者,我现在对她反驳的话倒显得我理亏了。命运总是惯于把人推入无可解释的境地。好吧,那我不说话就是了。
他们终于说完了。真是的,这年头,什么垃圾话都有人听。好了我不说。有人在夸赞这篇文章,接受奉承的女生非常得意,旁边有人提出质疑,但是那个女生的声音太大了。真是的,这又不是在演讲,她难道是想要竞选什么吗?好吧,我早该接受有人不能够理解别人的痛苦这件事情,但是我没有料到痛苦居然还会沦落到被耻笑和贬低的地步,没办法,理解看似是一锅甜蜜的汤,人们都以为它需要复杂的配方和漫长的熬制,实际上理解只是清水一捧,无奈河流纵横却又遍地难寻。
人们现在在地上只能找到唾沫星子组成的,粘稠的,恶心的河流。
“很多年轻人,迷茫,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就想要放弃了,这时候要怎么做呢?该去让自己的身心感受一下这个世界,不要太紧张,要顺应命运的提示,每一件事情都不是随便而为之的,心境决定环境,环境影响人生...”旁边又有人在说话。
“那大师,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人生,就是没有人能够给你直接的答案。”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低着头,拿出手机假装是看到了一个笑话没忍住才发笑的,希望他们没有朝我这边看来。不过确实,人生就是没有直接的答案,但是那取决于一个人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了,能抓住的东西就是答案,我是这样理解的。别幻想巨额的财富会平白无故落到自己头上,别期待有人不顾一切的爱自己,别指望命运会放过不诚实的人。
他们说了一大堆,那个大师收了钱之后就走了,也没给他提供什么现实的办法。那人还硬要往大师的口袋里塞钱,他不如把钱塞给我,我也能说。不过我现在好像用不到那东西了。
她还没有来。
我看着吧台那边,磨咖啡豆的机器响个不停,我才发觉自己还没点东西呢,这太失礼了。我很久没有喝咖啡了,我的摩卡壶早就离开我身边了,我那个房间里没有这样的条件,像我这种人是不配提条件的。
服务员很快就把我点的饮料送过来了,我看着那只那杯冷饮放在我的面前,却突然不想喝了,里面肯定有很多糖分吧,我的牙很痛,我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但是我为什么还是想喝甜的呢?或者说是为什么刚才点单的我却想要一杯甜的饮料呢?可是我的牙很痛,它越来越痛了。
我决定还是要留下一些话,尽管我的朋友们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我也没有向他们打听过,哦对,我已经将自己以前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他们肯定都放弃联系我了,毕竟我也没什么好联系的,我什么也没有办法给他们了,谁会跟一个没有用的人联系呢?
我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留言纸条,从包里面拿出我很久没有用的圆珠笔,开始在纸上一点一点的写着,用我还残存的力气。
“朋友,或许你们还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说实话,我有时候会羞于作为一个人一样生活,我有时候宁可自己是一株草,一片叶子,我只需要阳光和露水就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困顿中丧失生命的活力,在被人生的无数个夏日里涌入卧室却久久不能够散去的热气中蒸腾着,期待着,渴望着,渴望被看见,被尊重,被认可,被重视,被需要,被紧紧地拥抱,被义无反顾的爱所拯救。
我很羞愧,过了这么多年,我内心里仍然纠结于那些我几乎没怎么得到的东西,长久以来的自我疗愈也没能弥补作为人经历创伤之后留下的大片空白。健全的人格是独立的,但不是孤立的,这很难做到,亲爱的朋友们,我找不到属于我自己的答案,或许你会劝我说,人生还有很长的时间,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但是,你们知道我的,就像你们曾经说的,我什么都挺好的,可就是太固执。我不能够接受自己的失败,尽管我也没有真正的成功过,这一切对我这个年龄来说,或许也不太现实,谁会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真正的成功过呢?可是我不能够放任那种原地踏步的行为。我的生活好像还能继续,但是却怎么也难以像我想象的方向去发展了。也不要问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从那之后就再也不知道,我正在痛苦着,我一直说着自己宁可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不要一场失败的手术,可是相同的事情却一直在发生,如今我已经累了,很累很累了,我四分五裂的精神啊,在别人眼里的幸福在我这里却是地狱,该怎么解释啊,或许我并不无辜,但我很痛苦,我迫切地想要离开。
我曾经最痛苦于大家那些问题,关于家人的问题,关于和家庭捆绑在一起的问题。可是难道我不是我自己的家人吗?他们没有我的时候难道就是一具飘无定所的灵魂吗?谁离了我都能活,只有我离了我自己不能活,那么我究竟应该优先考虑谁呢?我到底要考虑到什么份上才算负责呢?那封信他们到底读没读呢?他们有没有认真看呢?我留下的东西不多,我平常的话也不多,我好不容易浓缩起来的语言,他们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吗?好吧,或许是因为我的文字太晦涩难懂,因为我的确写的乱七八糟。哦,我想起来了,他们没有看,风把它吹走了,没人读到那些文字。
室内的空气很凉爽,比那个房间令人感到逼仄的空气要好太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在那种的房间里生活,十几岁的时候是那样,二十岁自己住的时候是那样,现在跟这么多人一起住,还是如此。我喜欢冰冷,我喜欢冰块,我喜欢冬天。以前我喜欢分明的四季,只是现在的日子过得太模糊了,春天过得不像春天,夏天过得也不像夏天,秋天几乎要没了,它不见了,感受不到了,除了那些枯老的叶子还能作为一些它来过的证据。从前我一直不服气,不服气人们把落满秋叶的大街扫得一干二净,人们把叶子扫起来了又能怎样呢?他们能阻止秋天的到来吗?而他们现在看起来真的要成功了。我喜欢冰,有一点是因为它可以让任何东西保持人们想要的样子,它可以让水变凉,让食物保鲜,让炙热的爱恋不被人生的炎夏所侵蚀。但是遗憾的是,生命,却只能在被冰封的那一秒迈向死亡。
我感觉自己就要被人生的炎夏所彻底抹除了,我觉得自己很愚蠢,不,也许我是狡猾的,我隐瞒着,用笑容和快乐掩盖了夏天的腐臭,面对你们,我什么都没说出口。我知道一切结束以后那些被我保存的痛苦会影响到你们,我很抱歉,作为我的朋友实在是太倒霉了对吧,可是,不要为我辩解,或许你们曾有过想要为我辩解的想法的话。听我的,就当我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就当我是你们生命里不起眼的过客,如果我们曾经的快乐是真实的话就听我的,无论谁对我作出怎样的评价你们都要默不作声,你们都要当作不知道,那样你们的生活才能正常继续,我已经无药可救,最起码不能够再影响其他人。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会不会让你们更难忘记我,但是我别无他法,不过时间会帮我处理一切的,它会完成我最后的心愿,它一直很守信用。我希望你们幸福,无论是否成功,成功并不重要,我只要你们幸福,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我希望你们走在自己希望的幸福的道路上,而不是一种长着别人样子的,循环的路。
看到这里的朋友,忘记我吧,那种忧思并不体面,但是我也已经尽力,人生已经如此,我有点想念地中海,但是我连太平洋的沿岸也无法再回去,那里没有我的地址,它存在着,但是也已经不属于我。”
一整页已经被用完,我写完了,其他的语言也不必再赘述。我把它交给服务员,跟她耐心地解释了一下,或者说,是她耐心地听着我跟她解释了一下。她说会帮我保存到傍晚,如果待会我走后,我的朋友没有及时来取的话。
外面的世界很吵,我是坐在有玻璃窗的室内看到的,我无需听见真正的声音。
成功的人就算是满篇废话也有人逐字分析,失败的人用心篆刻的墓志铭别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当你奄奄一息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安慰你,当你成功的时候,所有人都爱你,当你失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你。我没有真正的奄奄一息过,也没有真正的成功过,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失败着,这是一个进行时的动作,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完完全全的失败着,我一事无成,接受着一切的斥责,万物的奚落。别质问那些说话的人,他们不会承认的。活着的人还能够用言语和态度或者其他的什么手段去化解,而死去的人却只能靠很久之前留下的只言片语来传讯,前者能够主动纠正,而后者只能等待别人前来分析一二。我很清楚的,没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对面的座位上还是没有人来。
这很不对劲,我拿起手机想要联系她。等等,她是谁?我是否约过一个人,完蛋了,我有点不清楚,所以我在等一个根本没有约过的人吗?哦对,也是,我的意识早就做出了反应,要不然我干嘛人还没走就把那张留言交给服务员呢?好了好了,我确信我是疯了。他们是没错的,将我送到那种地方也不无道理。
那那张纸怎么办呢?好像也无所谓,反正她会扔掉的吧,我的心声,我又一次认真想要传达的心声被我自己毁了。我的眼睛好像在替我难过,不,不要替我难过。
现在,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我起身,背起我空空如也的帆布包,不带一丝眷恋地走出那个门。夏日强烈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身上,它没有要放过任何一根发丝的意思,我曾经在这样的阳光下幻想过,幻想着自己在红墙下毕业的喜悦,在完成人生旅程的某一站时的满足,在冬天活下来的植物在夏天却没有被放过,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命定的年数,多一分一秒都不再能够让世界忍受。怎么解释呢,不想解释了,那些十万个“为什么”,“怎么不”我也永远都听不见了,想到这里我就无比开心,太累了,太累了,真的太累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那些讨厌我的人,虚伪的人,假装的人,不诚实的人,喜欢背叛的人,终于都要离我而去了。我为什么要难过呢?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留下来的人才要绞尽脑汁想办法活得更加畅快一些吧,我就不必再浪费那种精力了。我头顶上是那个烈日,我感到有些晕厥,终于要来了吗,那种无可解释的疾病,我昏昏沉沉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世界变得模糊,他们在此刻都正确,错误的人只有我一个,好的,好的,我终于要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了。
我摇晃着,在日光中,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世界真美好,那些还在绿油油发着亮光的叶子,那些还在坚持的生命,请继续坚持下去吧,不要像我一样,从枝头跌落。我眨了眨眼,奇怪,世界在下降吗,那些人的脸,刚才在咖啡厅里的人的脸怎么,怎么都出现在我面前了呢,不要动我,除非你们是想要把我的躯体抬到那个属于最终安宁的地方,好吧,我也没有力气让自己不被你们晃来晃去的,再见了,怨恨我的人们,我要告别了。
再见。
我闭上了双眼。
芙清给她在床头的花瓶上放了一束玫瑰,娇艳欲滴,很有生机。夏秋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床上,她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要结束了呢。”
“结束什么?你不要再乱跑了,让你父母那么担心,他们怕你情绪不稳定都不敢来打扰你。”
听到父母要来看自己的时候夏秋什么都没说,因为她已经说过很多很多次了,护士的脸上看起来很兴奋,好像在说:他们终于放下偏见来到这样的地方了,他们在接纳夏秋的病情,好像是某个神医来了似的。她疲惫地笑了一笑,只是让人们出去,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她看着窗外,远处的电线上落下几只小鸟,它们正在歇息。天气很好,正适合飞行,她只能重新鼓起勇气。
鸟儿的翅膀断了,从天空中跌下,地上是死亡的血液,是哭泣的泪水。
很多熟悉的脸庞来看过她,给她放上一捧花,一些玫瑰,向日葵,百合什么的,反正没人来放菊花,这很令人欣慰。她不是那种死板的人,也不喜欢这种死板的悲伤。没有人相信她真的会死,尽管她尝试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被救回来了,所有人就都以为那种侥幸永远存在。她本来是不想要墓碑的,但她谁也没说过,或者说是谁也没听到,最后的一切是否符合她的意愿,没人敢打包票,她说过很多话,只是谁也没往心里去,她所说的所有“不想”,都没人听到。
墓园里特别安静,死去的人不会说话,活着的人也自然就没有什么理由来打扰他们,毕竟,活着的人还要忙着生活呢,在忙碌的生活当中分给死去的人一些怀念已经相当不容易,作为背叛者的夏秋就更没理由要求别的了。
新鲜的的花被初秋的露水打湿,生命活着的时候不曾拥有过的颜色,在死去的时候全部都集齐了。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那鲜艳的色彩混合散发出的独特香味顺着雨后的空气蒸腾而上,故而让盘旋在空中的羽翼沉迷,流连忘返,旋转而下,落到那块小小的石碑上。小鸟只是停着,昂首挺胸地抬着头,不安分的脚掌在原地蓄势待发,像是要随时起飞,可是它没有。
它只是在那堆花上留下了一坨屎。
“唔,您说,看看孩子学点什么专业好呢?”黑皮沙发上的人翘着二郎腿,在烟雾缭绕的房间和窝在对面的单人沙发里的人交谈着。
“以我之见啊,只是依我之见,不要选文学。”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子遗憾地说,好像那是一个坑,有人在里面牺牲过浪费过什么,不划算,实在是不划算。
“何出此言呢?”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人把烟摁灭在旁边的烟灰缸里,左右看看,然后又压低声音,凑近了那个人,然后又让那人往自己这边凑了凑,面带严肃地说了点什么。
“哎呀,你不早说,那确实是不行,不行,咱不能选文学了。”坐在沙发上的人对这种提示无比感谢,就像保住了某份财产那样。
她漫步在山间的草场,柔软的绿平铺在她的视野当中,远处就是雪白的山头,那么高,那么锋利,那么巍峨,那么盛大而庄重。云无拘无束地在空气里漂浮着,荡漾着,偌大的天空任它流浪,高耸的山峰供它休憩,风呼啸和它追逐和它碰撞,它们在名为自由的旷野上玩着自然的游戏,好似世间本就是这幅模样,无需拘谨,也不用在乎任何其他的想法。时间在此刻凝固,语言在此时噤声,它们身上那种热烈的生命和驰骋着的不可替代的美丽,从不因为缺少任何一种描述而削减半分。
她找了一篇干松的区域,如释重负般躺倒在那张绿色的毯子上,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这新鲜的一切。太阳的气味,花的气味,泥土的气味,混在温润的空气当中,她在一呼吸中感受自己的存在,肺里太久没有接受这样的气体了,她感觉自己像是从头到脚把细胞清理了一遍样畅快。她贪婪地吸收这自然的能量,好像自己也是这广袤土地上的一株青草,她是自然的孩子,是参天的松柏宠着长大的花朵,她享受着清风的抚摸和落叶的轻拍,享受着鸟儿的鸣奏。
她在天空的颂唱下慢慢地,永永远远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