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三章(2 / 2)牢笼一首页

哦哦,说起爱。什么样的爱?她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接受着?母亲的爱总是带着窥探的意味,她想要了解女儿的一切,至少在她的生命中,这是母亲的身份所带给她为数不多可掌控或能够掌控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认为将自己作为女人成长过来的经验传授给女儿非常有必要,时代变迁所带来的新情况造成的原始经验不再适用并不在她的预见范围之内。她认为她的思想是和肉身一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跟着时代进步的。但是时代走一条线,她自己走一条线,只要自己在变老,方向就是对的。至少在外观上是一样的。人们不都是这样来给自己划分队伍的吗?他们并不关心内在的好坏,但是一定要抱团:一个人实在是太孤单了。每个人都喜欢好为人师,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好像正确就特别重要,修改真正的错误倒是伤天害理。不可避免的是,有的是人跟母亲走的是同一条线,集体的力量是强大的,集体赋予个人的力量也是强大的。要是有人提出了猜想和疑惑,充耳不闻的技能就派上了用场,必定也会引发那些早就被重复过千万遍的措辞:男人和女人就是那点东西嘛。有什么不一样的?时代再怎么过也都是男人和女人而已。

她很清楚,她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母亲。她没有办法为母亲的家庭和成长环境负责,但是她有义务也必须体谅母亲。体谅母亲对父亲的欺瞒而引发的怒火;体谅她作为异乡人,害怕被群体孤立的恐惧;体谅她的丈夫并不愿意耐心教她那些因为教育的缺失和在最好的年纪选择为了生存,用时间和体力换取金钱继而放弃的独自思考能力;体谅她的泪水,体谅她无法言说的痛苦,体谅母亲在要强和自卑当中,在生活的轨道上,选择将自己的命运和一个让自己无数次流泪的男人死死地拷在一起。她也要体谅父亲,体谅他的父亲没有给他的管束和关爱,体谅他在不成熟的年纪要承担家庭,体谅他总是怀着一颗好心但是弄巧成拙。

她不是一个人,她是一个家庭的女儿,一个母亲的女儿,一个父亲的女儿,一个社会的女儿。她要继承母亲的工作,要帮母亲料理家务;要为了家里的和睦双方讨好;要符合父亲的期望;要吸引男人。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感到恼火了。

“夏秋,你为什么不穿裙子呢?”

“你为什么不化妆啊?”

“你怎么不打扮打扮呢?”

“买点自己喜欢的衣服。”

“你看那些女孩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带着昂贵的首饰,踩着高跟鞋,背着,是吧,各种各样的名牌包,你难道就不想要吗?”

欲望欲望,她烦透了。她想要什么的时候什么都不能要,她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什么都必须想要。荒唐,可笑,人们便要把自己的欲望安插在别人身上。疼痛再一次来袭,玩弄着她的神经,由一个她难以抓住的点向四周扩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狡猾的毒液从看不见的伤口渗入血管,蔓延到全身,在细胞里沸腾,撕咬,发热,流脓,溃烂,发臭……身体里敲打着无可救药的鼓点,将骨头震碎,将思维搅乱,苍白的皮囊下是骨血内脏揉成的液体。

终于,哭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她困了。或者是昏厥了过去。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上的泪痕消失的很快,眼睛也不再红肿,刚才像被炙烤一般抽搐的人仿佛不是她,一切都熄火了,恢复了最初的模样,她又像正常的时候一样了,情绪反扑总是来的猝不及防,她无法控制,所以只好忍耐。现在她进入睡眠了,又有梦来挟持她的日子。

那些痛苦还不至于让她去死。但是想让她去死,实在是太容易了,她几乎是已经将自己的所有弱点都展示给了别人。否定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只要是那些否定词,或者是只要存在否定词的句子,人们只管说出来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在乎什么语法,就跟骂人一样,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语气。他们只需要让那个人觉得一切都完蛋了,因为那个人错误。一切不考虑多方因素的妄下断言是邪恶的始端,那些人的人生平铺直叙,方方面面都有且仅有直线的排布,交织成一个固执的单一的评判网络。他们所谓的,能够容许和谅解那些生活不顺的人们在某些情况下所做出的极具争议的决定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基于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而引发的情绪回溯而做出的条件反射罢了,他们对自己用着善意和怜悯的形容,然后用固执这类词评价对方。同样的,吓倒他们不需要什么大洪水,只需要一个程度副词外加一个形容词——最严重,让人觉得没救啦,完蛋啦。就这样。人们喜欢自己打倒自己,除非别人身上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那么届时,人们将喜欢用别人的苦难自渡。

人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去了解,大家都太忙了,忙着生活,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只她觉得累了。该怎么样生活她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她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吗?不知道。超市的货架上永远也没有她想要找到的那个东西:她的欲望。吃饼干吗?还是这个面包呢?夹着榛子果酱会不会好吃一些?还是橘子和莓果果酱呢?那个夹心的可颂要加热,实在是太麻烦了;巧克力是不能够吃的;那些零食,芝士棒和烧烤味的薯片,玉米脆角和芦荟饮料。她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要了。她觉得自己太过理智,但那不是正常,恰恰相反,那是彻彻底底的疯狂,只有在某个极端的情感达到极限才会显露出另一个极端的特征,她在崩溃的边缘,在歇斯底里的边缘,在大脑崩溃的边缘。正因如此,她才表露出一副这样亲切和快乐的笑容,就像幸福到极致时那样。他们说人大部分的困难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真是可笑。那只不过是为了转移大家对现实当中确确实实存在的痛苦而编造出的另一个谎言罢了。他们想让人麻木,想让人放弃纠结那些本来就扰乱自己人生的东西,他们想让人们不要抛弃伤害自己的人吗?那简直是太卑鄙了。听到这话他们不愿意了,说哦,亲爱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放过你自己。真是可笑,他们那些嘴巴嗡嗡的像夏天鸣叫不休的蝉一样,他们宁可让别人堵上耳朵也不愿意自己把嘴巴闭上。也是,嘴闭上了,指头还能打字,还有网络,还能传输信息,喋喋不休的声音永远不会停止。哎,没办法,煎炒烹炸或者是一掌拍死扔到下水道里面,想让那种声音停止就只有这样的办法了。人进化了这么多年,想要达到某种宁静,却只能靠这种暴力的行为。我们这么为你着想,为你好,你倒还不领情了,还想把我们拍死?人们摇着头,唾骂着离开。

那些人大言不惭的说着人生没有那么多痛苦。他们有没有本事把自己的幸福分给别人一点?幸福是分不了的,他们这样解释。是啊,痛苦也分不了,甚至他不能被除了本人之外的另外一个人感受到。人们的共情能力本就匮乏,现在连别人都痛苦也要否定了。他们最好祈祷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不会被某种看不见的痛苦折磨,不会被两种情绪和思想来回撕扯,希望他们的生命不会因一句话来回重复变得廉价和空虚,希望他们时间不会变得更少,希望所有的快乐都不会被分割被压缩。

好了,现在可以了,结束了。所有的审判都到此为止。但是人们的疑惑仍然没有解决,她说过了,想让她死,实在是太容易了。每个人都对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充满好奇,最主要的是他们也想用自己的聪慧来横插一脚。现在好了,这样子的机会很快就要到来了,人们开心极了,欢欣鼓舞的,像是某个展品,终于要被展出了一样,他们围在一起,幕布缓缓打开。

她坐在地上,坐在那片雪里边。

她既是凶手,又是那件展品。人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看着她就可以了,她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人们看着她,她哼笑了两声,将生命的毒药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以泪为耻,厌恶那哭声吵醒他们的梦,可泪是她情感的结线,而当她亲手斩断了自己那织不成爱的丝绢的一根又一根,期待着碎骨之痛后能有岸可依时,却发现那漫天碎丝已在她周身围下了结界。她挣扎着,试着逃脱,但那透明的自我背叛却驳回了她痛苦的一哀一求,只给她留下了永远与爱壤只一寸之隔的长久煎熬。线断无声,撕心裂肺的音序只在死去的记忆中围绕。寂静的夜成就了她孤独的自残。破碎的痛让心一步步坍缩,形成了深幽的黑洞,看不到尽头也听不到回声,所有的爱恨倒流,消失在模糊的始末。

是谁,是什么在呐喊?

是纵欲的人们在呐喊,

是将爱当作牢笼的人们在呐喊,

是往自己身上安装锁链的人们在呐喊。

他们也痛苦,也痛苦,

他们也委屈,也委屈!

时代的生产力们被剥夺了爱的神经,

金钱让人麻木,财富让人沉迷,

物质让生命匮乏,廉价的权力让人难以割舍!

肉体的舒适带来精神上的麻痹,

他们将大脑关停,享受片刻的欢愉,

道德被抛之脑后,享乐才是至高无上的主义!

为了纵情的生活,只有不知疲倦地索取,

而那精神世界则被悄悄遗忘,永远贫瘠。

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是否拯救那些顽固的躯体?

或许他们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

可是生活在食之无味的土地上的蒲公英却想要逃离。

该不该走,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那些看似离开的花瓣,也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位置,呆在山谷里。

牺牲,榨取,我们彼此摧残却又乐此不疲。

悲哀回荡在山谷里,骷髅花的花语,是一场木偶戏。

自私和无情是我碑上的窃窃私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被锁在这里?

湿润的泥土啊,你能否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不可理喻?

磅礴的大雨啊,你能否听见我的质疑?

我们是否还有机会,一同走到幸福里?

她在手机里打完这几行字,她准备起身,有电话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