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深海里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除了经常不由自主地游到浅海区转转，把我的扁扁的脑袋伸出海面，看遥远的岸边或海面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下意识地寻找那位镌刻在我的鱼脑袋里的身影之外，我不再东游西逛。

我实在对我的容易健忘的鱼脑袋没有信心，所以，我必须经常默念“蕴芝”这两个字，以免时间长了，自己会在不能自我把控的情况下，忘了我的那位可爱女孩的名字。我必须经常靠回忆不断地加深对她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鱼脑袋里，勾画她那让人心驰荡漾的，可爱的模样。

但是，自从那次我们相识并分开之后，我再也没有找到过她的身影。

又是好长时间过去了，长得我都感到，自己这回是真的快跨过青春期，正一步一步走向衰老了。

我不是一直都很年轻吗？难道会在一瞬间就老去？

我越来越郁郁寡欢，沉默不语。

听说人类有一个词叫“相思”，我想，我应该就是被这个词困住了。

我整天无精打采，也总是会经常出神发呆，以至于遇到鲨鱼什么的，我也不知道躲避，有几次要不是父母、兄弟姐妹们及时赶到，我差点就成为鲨鱼的美味了。我有时会傻傻地想，就让鲨鱼把我吃了吧，或者让人类把我捕去，无论是死了，还是成为鲨鱼或者人类的美味，或者成为人类鱼缸里的宠物，只要让我重新回到岸上，重新见到蕴芝，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也是好的啊！

五

有一天，我又一次习惯性地游到了浅海区，慢慢地往最靠近岸的地方游去。

这天天气有点闷热，许多游玩的人正悠闲自得地泡在海水里，他们有的静静地随浪漂移着，有的是真正的游泳健将，在海水里自由地展示着他们高超的游泳技能，那身姿，优美得就如同我们鱼类一样。

我尽量避开人群，稍稍往海的深处潜伏，下意识地在他们的脚下逡巡。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叫喊声：“蕴芝，你过来，到这边来。来啊，来啊，快点过来啊！”

“蕴芝？”我没有听错吧？是有人在叫蕴芝吗？

我一个激灵翻到了海面，顾不得周围的人看到我后发出的尖叫声。有一双人的手已经触碰到我了，我赶忙扎进水里躲开，然后又一个猛子浮了上来。

“看啊，看啊，一条多么漂亮的鱼啊！”

人们尖叫着，朝我涌来。

我东躲西藏，声东击西，仿佛在游戏一样地穿行于惊诧的人们中间。

突然，我感觉到了一种特别的气息，那是一种遥远又熟悉的气息，是一种我一直在潜意识里设法捕捉的，让我浑身颤栗又舒畅无比的气息。

我没有时间多想了，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气味而来的方向快速游去。

我撞着人们的身子，滑过伸过来的手，甚至躲过了一个张开的网袋。这是有谁要把我抓捕了去啊。

不行，我不能被谁抓捕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谁的俘虏，我得找到那个拥有特别气味的人，我知道她是谁，我必须赶快见到她！

啊，那令人陶醉的气息越来越明晰了，我都快要晕过去了。

不管了，我飞身跃起，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转，然后稳稳地落入海面，正好，落进了一双伸开的温软的手里。

“啊！”一个天籁般婉转的慨叹声，轻轻地滑入我的耳膜。

我慢慢睁开眼睛，一个美丽女孩的脸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眉心处暗红色的痣在水的映照下艳艳发光。她的眼眸深处有一片更加湛蓝的海，而我是唯一潜入进去的水手。

她穿着淡粉色的泳衣，身材曼妙而婉柔。她戴着小巧的宝蓝色的耳环，和我的眼睛是一个色的。

六

哦，是你吗，我的女神？我日思夜想的天使，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在盼你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像是被惊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在她的周围，人们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圈，她成了圈里的女王，谁也不敢靠前一步。

她的双手摊在海面上，若即若离地捧着我，我在她的手掌间往返游转，饱吸着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自然而微妙的特别的清香。

这是仅仅属于她的体香，像玉兰的香，荷花的香（我曾经在一艘航船里看到过这两种花，闻过它们的香气，也听到船里的人们说过它们的名字。很奇怪，我竟然一直记得），像用白云织成的锦缎的香（锦缎的香是怎样的呢？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是，我莫名地觉得，这种香让人内心充满柔情）。

啊，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有点晕头转向的感觉，但我还是没有忘了，在稍微清醒的状态下，轻轻跃起来，用我润滑的鱼嘴，亲了亲她白皙光滑的脸颊，还有，她那樱桃一般的红润的嘴唇。

“哦----哦----哦----”人群不断发出长长的唏嘘声。

她的脸一下子绯红起来。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说道：“哦，金色鱼身，深蓝色的尾巴与鳍，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是你啊，真的是你啊！我的美丽的鱼儿。我每年都来海里，我希望能够再见到你，但是，许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长大了，你知道吗？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啊！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可你到底还是来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看样子，你还记得我？你真的，真的没有忘了我，对不对？哦，真是太好了！我的漂亮的鱼儿，我的好朋友，你是不是也一直在找我啊？哦，我太激动了，太兴奋了。哦！”

说完，她也情不自禁地附身，吻住了我的，对着她张开的鱼嘴。

“哦，哦————”人群里又有人发出更长的唏嘘声。而我，是真的晕眩了。

啊，她又吻我了，她又吻我了。

我的美丽的女郎，原来你也没有忘记我，原来你也在思念我，寻找我。

现在，我更加肯定，自己之前的郁郁寡欢的根源在哪儿了。

对，那应该是前世发生的事情。我笃定，我的前世，一定有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恋。而今生，潜意识里，我一直在追寻自己前世丢失的那份爱！现在，我循着对前世的模糊记忆，终于找到了她。

不，不要！既然如此，我不要只生活在思念里。我要朝朝暮暮都和你在一起，我要变成一个人，一个帅小伙，我要择吉日把你娶回家，与你永远不分离！

但是现在，我要与你告别了，亲爱的。为了我心底的梦想，现在，我必须与你告别了。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蕴芝，然后从她摊开的手掌心的那片水域里跃出来，飞速地转了几圈。

我停下来，转身潜进水里，再次极细致地吻过她的每一根脚趾和她的裸露着的小腿，然后我又跃上水面，吻过她每一根纤细的手指。做完这一切后，我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着尾巴，朝远方游去。

“不，不要走！你不要走！”

蕴芝叫了起来，叫得我的心都碎了。

她急切地朝着我游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水路。

蕴芝把自己的整个身子埋进水里，只留下漂亮的脑袋露在水面上。

她在水里，用她的整个身体把我圈在怀里。立时，我被她浓厚的体香包围着，忍不住打起了喷嚏！一个、两个、三个。

蕴芝笑了，我浮到水面上，与她面对面。

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久久地看着，谁也不愿意移开视线。

蕴芝的眼神深邃，仿佛那里有无限的蕴藏。我在她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她静静地看着我，喃喃地说道：“鱼儿啊，鱼儿，你要是我的兄弟姐妹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可你为什么是一条鱼呢？”

听到她这样说，我的心揪痛着。我在水面上吐着一圈又一圈泡泡，并且通过鳃动发出特别的声音。

我想方设法地要告诉她，我不要做她的兄弟姐妹，我要做她的白马王子。我爱她，我要娶她。我希望她等着我，我会去她的人间，然后以一个帅小伙的身份，娶她为妻，与她白头到老。

黄昏接近了，蕴芝的同伴在一旁轻轻地催促着她，而我也不得不返回我的深海区了。

蕴芝叹了一口气，对她的同伴说：“兰婧，我怎么有种恋爱的感觉呢？这美丽的鱼儿一定是我的前世的爱人吧，一定是的。你知道我是多么地舍不得离开它啊！”

听到蕴芝这么说，我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啊。

那个叫兰婧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你这个傻丫头，想什么呢，它只是一条漂亮的鱼儿而已，好不好？”

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尾巴。

其实，我早就深信不疑了。

蕴芝一定是我前世的爱人的，上辈子要么我是人，要么她是鱼。我们一定有过海枯石烂的爱情，因为还没有爱够，这辈子我们才会又相遇，即使一个为鱼，一个为人，我们还是会循着彼此熟悉的气味找到了对方，所以，不能再错过了，千万千万不能了。

我毅然转过身，想游走，又忍不住回头，再次亲了亲蕴芝的脸颊。

再见了，亲爱的蕴芝。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再次回到你的身边，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七

与蕴芝分别后，又是几个月过去了，这几个月里，我会经常在下午游去浅海区，寻找那个我熟悉的美丽的身影。有几次我还真的看到蕴芝了，每次看到她，她都是一个人呆呆地凝望着远处的海水，一动不动地，这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太心疼她了。

我知道，她一定是在想我，想再见到我。但我不能再这样以一条鱼的身份去见她，我得想办法了，我知道，我是想脱胎换骨。我有预感，这个，一定难于上刀山下火海。但是，为了能够长久地与她在一起，我得先忍受住相思之苦，然后以巨大的毅力，克服我现在几乎不能完全想清楚的重重困难，以便练就出一颗富有人类悲悯情怀的善感的心，再经过九九八十难，找到可以附着的帅气男人的躯体，然后我就可以潇潇洒洒地前去会见我的女神了。

我相信，我能做到，一定能做到。